通河小说网 > 蛊世录 > 楔子 亡卜

楔子 亡卜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民国十五年,腊月二十四,是夜送灶神,备旧灯檠,以竹筷作杠,小儿糊纸轿,载灶马,焚送门外,以祈来年家运昌盛。

    千古镇,齐家大宅内外一片繁忙,十岁的齐敏好似脱缰野马,在一群忙碌的门徒中穿梭,人还未进后院,脆亮的声音已经在院子里打了个来回。

    “老祖宗,老祖宗……”

    齐敏还未冲进灶房,一双大手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在半空中打转,黑脸的中年汉子故作凶相道:“吼个蛋儿哟!没看到阿爷在补灶?当心他把你填进灶膛。”

    齐敏的视线越过黑脸汉子的肩膀,伸长脖子向灶房里探去,橘色的夕阳穿越高墙和树梢,斑斑驳驳落在灶房中,阴暗之下,一个半明半暗的人影端坐在灶膛前。

    老人已是仗朝之年,身子却格外硬朗,一件白色麻布长衫穿在身上,肩背的线条清晰笔挺,挽起的袖口下,一双手略显干瘦,筋脉在皮肤下隐隐欲出,此时那双手正捏着一把泥铲,小心翼翼清扫过炉灶上的积灰后,他双手捧起一只泥坛。

    齐家有百年基业,这只蛊坛也有百年历史,坛口上,斑驳的青螣蛇纹若隐若现,以蛊涎和虫巢腐泥混合而成的材料有着特殊的质感,再加上那线条简洁却特有一股龙蛇之风的青螣纹路,令不过一尺宽高的蛊坛有如上古神器般,透着神秘,所有凹凸纹路间,浸满了整个齐家蛊族百年间的沧桑炎凉。

    老人抚着蛊坛上的细纹,仿佛隐约可听到蛊坛中的青螣蛇蛊隐隐响动,他稍稍顿了顿神,又不禁长叹一声,是,这里曾经炼就了齐家最引以为傲的青螣蛇蛊,但现在已是蛊去坛空。

    属于齐家的巫蛊时代,早已过去。

    齐家禁蛊已有三十余年,自从当年他一声令下,命齐家所有后代及门徒再不许涉手巫蛊之术后,传承数百年的齐家青螣蛊门就这样停滞在他的手上,百年间以蛊为伴的齐家自绝所有精妙蛊虫,直至如今回想起那场面,仍惊心动魄。

    也是那年,他的手纹上,多了一道断痕。

    而今,每年腊月二十四送灶神的日子,他都会来修缮灶膛,亲手擦拭这齐家仅剩的唯一一只蛊坛。

    他是齐秉医,八十四岁,齐家当家人,齐家三百门徒心中的老祖宗。

    齐敏大概是齐秉医表兄或是表弟的什么后代,绕来绕去太远的关系,也就懒得去弄清了,齐秉医这一脉虽为齐家主脉,但膝下子孙皆为单传,独子齐以参加甲午海战一去不回,三代单传的亲孙子齐孤鸿也被他送往国外留洋,倒是旁系发展得人丁兴旺,有如繁茂的枝叶缠绕在他这一根主脉周遭。

    齐敏此时被黑脸汉子横着抱在肩头,凑在黑脸汉子耳边轻声道:“阿彦,你可是齐家的门徒,怎么让老祖宗自己动手擦那破坛子?”

    “嘘!不许胡说,今日是灶王爷回天庭的日子,灶王爷可要把咱们说的话都带上天给玉帝佬儿听的!”阿彦说着放下齐敏,“你,慌慌张张突然跑来是为什么?”

    “对了!”齐敏吐了吐舌头,突然一拍脑门儿,“他们让我来通禀老祖宗,是阎喜来了!”

    阎喜,这两个名字灌入阿彦耳中时,他的双眼不自主便瞪大了。

    没人知道阎喜有多大年纪,有什么亲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都无人可知,但他们知道一件事--阎喜知晓所有人的一切。

    若说这世上当真有本领通天的卜者,非阎喜莫属,他是个瞎子,双眼看不见人,却能看到所有人的命运。

    齐秉医显然也听到了阎喜的名字,这才拍拍手,抓起旁边的抹布擦掉手上的灶灰,放下袖子时,齐秉医顺手从口袋中摸出一枚药丸递给阿彦。

    “芸香丸,等等放在灶膛里烧了,能驱蛊虫。”

    阿彦连连点头,“去城里的那几个小子估计已经接到小少爷了,他最喜欢闻芸香的味道……”

    阿彦口中那位小少爷不是别人,正是留洋归来的齐孤鸿,虽然人还未到,可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就足以让齐家上下眉眼间都挂满笑意。

    只是,当阿彦说完这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齐秉医已经拉着齐敏走向跨院,一老一少环手相挽,不知是否因齐敏的衬托,以至于齐秉医那背影一闪而过之间,隐约透着些苍迈。

    齐敏只说带齐秉医去找阎喜,这一走就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竟一直走到齐家大宅门口,此时已经有十来个门徒围在门边,正探头往外看着。

    朱漆红门外,一阵怪腔怪调的西皮流水越过人群传入门中,那不羁又恣意的腔调一响,齐秉医嘴角不自主便勾起一抹笑意,他轻轻咳了一声,门徒们纷纷回过头来,立马给齐秉医让开了一条路,随着他摆摆手,所有门徒立马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破衣烂衫的阎喜此时就斜靠在门口一尊麒麟身上,翘着脚、哼着曲,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一双盲眼隐藏在茶色镜片下,阎喜的唱腔没停,只是当齐秉医走近时,他顺手拍了拍身旁的台阶,示意齐秉医坐下。

    一曲西皮流水唱到落日西斜,齐敏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烦躁地站起来,最终又乖乖回到老祖宗身旁坐下。

    直到阎喜终于停下,齐秉医才沉声道:“你已经好久不来了。”

    以往的每年腊月二十四,是齐家祀蛊的日子,也是阎喜登门为齐秉医占卜的日子,齐秉医决定禁蛊那年,心中已有决定,既然断了蛊术,就是宣告齐家避世,以后似乎也不再需要苦心费力战战兢兢地揣测这庞大家族的命运,本想借着那年的腊月二十四将这一决定告诉阎喜,但让齐秉医没想到的是,仿佛早已知晓了齐秉医的想法般,那年的腊月二十四,阎喜压根儿没有出现。

    那年,齐秉医也是坐在门口这尊麒麟旁,一直等到夜幕深深时,齐秉医突然摇头发笑,心想,他既然是本领通天的盲巫,想必早已洞悉自己的心念,齐秉医不由赞叹阎喜的卜术,心里却也多少有些寂寥。

    尚未告别,就是几十年不见。

    阎喜的视线始终指向远方,“既是无事,来做什么?老子靠算命手艺填肚子,你不需要我再占卜,难不成要我来讨饭吃?”

    语气里,尽是埋怨。

    齐秉医摇头苦笑,“那既然来了,就是有事了?”

    阎喜的嘴唇动了动,喉结翻滚,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齐秉医继续道:“来都来了,为何不进门?莲子糕都备好了。”

    阎喜爱吃莲子糕,齐秉医却不喜欢,可有些事情成了习惯终究难改,阎喜几十年不来,但这几十年间,腊月二十四的莲子糕却从未断过。

    “进不去,”阎喜的声音低了几分,听不出情绪,“迈过这门槛,都是一股子死人味儿。”

    此话一出,阎喜和齐秉医都沉默了,倒是旁边的齐敏眼珠儿转了转,十来岁的孩子也明白了阎喜的意思,腾地跳起来,瞪眼指着阎喜道:“你胡说八道!你家才一股死人味儿!”

    阎喜突然抬头,目光似是盯上了齐敏,虽然明知他是个瞎子,齐敏却还是被阎喜的眼神吓了一跳,紧跟着,齐敏便看到阎喜缓缓摘下眼镜,眼眶处黑黝黝的空洞令齐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阎喜将眼镜准确无误地放在齐秉医手中,齐秉医尚且能感觉到镜腿儿上的温度,低声喃喃道:“这还是我当年送你的。”

    “不是送,”阎喜闷声闷气道:“是我向你借来带的,我阎喜一生不欠任何人,现在还你。”

    说罢,阎喜猛地站起身,似乎是生怕再耽搁半分,翻江倒海的情绪便再压抑不住,他急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步子,佝偻的身子一怔,侧身对齐秉医低声道:“我将来再见不到你了,这眼镜你好生留着,一定好生留着……”

    阎喜快步走远,唯有那不羁的唱腔仍远远地响着,不知为何透着阵悲凉。

    好似哭腔。

    “老祖宗,”一直愣神的齐敏突然拽住齐秉医的袖子,“那老瞎子是在胡说八道,对不对?齐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齐秉医没说话,静静地望着齐敏,手掌从他的瓜皮头上拂过。

    “老祖宗!”齐敏急了,用力摇晃齐秉医的袖口,“阿彦说今天灶王爷上天,他万一把瞎子的话告诉玉帝佬儿怎么办?玉帝佬儿把他那胡话当真了怎么办?”

    齐秉医仍旧没有说话,一切在心中早已有答案,他知道总有这一天,齐家能禁蛊,却终究躲不过与精绝蛊术相伴而来的祸患。

    老人的沉默令齐敏又气又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在一片大红灯笼之中,齐敏哭得惊天动地来势汹汹,少年不知愁何故,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要被拧烂捏碎。

    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却也隐约感到他背后这座庞大的王国,即将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