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单恋,是在机场等一艘船 > 第4章 没有逻辑,才最让人害怕

第4章 没有逻辑,才最让人害怕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程如墨晚上九点到达崇城。正好碰上雾霾天,从飞机上往下看,云层仿佛烂透的黑心棉。下了飞机,路灯下天空灰雾漫漫,空气吸一口就能中毒。

    江城也不是没有雾霾,但严重成这样的,程如墨还是第一次见。她没准备口罩,脸上只涂了层薄薄的隔离霜,下去直接暴露在空气里,感觉自己正在与生化武器斗智斗勇。

    齐简堂秘书帮她订的宾馆和机场隔着老远的一段距离,下了车还得转三趟地铁。程如墨索性坐出租车,打算留着发票回去报销。

    路上堵了段车,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程如墨洗了个澡出来,捞出手机一看,多了两条未读短信。

    都是问她到了没有,一条是齐简堂的,另一条是陆岐然的。

    程如墨花了半分钟回复了齐简堂的短信,用百多个字抱怨了一番崇城的天气。给陆岐然的回复却斟酌了五分钟,最后也只回了两个字“到了”。

    很快齐简堂就又回复过来,嘱咐她早些休息。

    另一条,却迟迟没有消息。

    程如墨坐在床上干瞪着手机,瞪了十多分钟,也没有半点动静。她觉得自己无聊,几分赌气地调成了飞行模式,定了个闹钟躺下了。躺了十分钟,又担心错过重要的电话,仍旧调回来。

    刚调回来,手机就欢快地震动起来。程如墨吓了一跳,捞起来一看,是陆岐然的回复:

    “早点休息,明天见。”

    程如墨也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当年大三下学期他们来崇城实习,提前一周过来的陆岐然,对所有人都尽力帮忙打点。所有人中,唯独程如墨自作多情,将陆岐然的用意想得复杂。所以也不怪陆岐然,纯粹是她自己想象力丰富误人误己。

    有个说法是,人总会深陷两种错觉,一是电话铃声响了,二是“他喜欢我”。

    她想好歹如今有了个参照,不至于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

    第二天早上程如墨先去电视台报到,接待她的是媒介策划部下属节目包装组的一个叫顾晓崎的小姑娘。顾晓崎特别能说,带着她将电视台参观了一圈,一路上叽叽喳喳没停过。

    “最顶上那层,可不能上去”,顾晓崎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程如墨耳边,“据说有一年有个实习生来电视台实习,替有个正式员工背了黑锅,被电视台赶出去了,校方也要通报批评。实习生觉得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在里面上吊自杀了。”

    程如墨笑了笑。

    “你别不信啊,据说半夜加班的人经过这里,都听见里面传来惨烈的哭声呢。”顾晓崎摸了摸自己手臂,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又在忽悠人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程如墨立即回头,见陆岐然正站在电梯门口。他仍是白衣黑裤,单手抱着一叠文件,头顶上白光照下来,显得他脸上神情有几分疏离。

    程如墨怔了几秒,身旁的顾晓崎率先打招呼:“然哥早上好!人我帮你接待了,你上周的总监奖是不是考虑给我?”

    陆岐然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超市购物卡递给顾晓崎:“谢谢,你回去工作吧。”

    顾晓崎接过卡欢呼一声朝着电梯奔去。

    陆岐然目光看过来:“早上好。”

    程如墨微微点了点头:“早上好。”

    “我就在这层工作”,陆岐然指了指右边,“过去看看吧。”

    里面的气氛比程如墨的公司显得要紧张一些,电话铃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响个不停,人人都绷着脸,仿佛弓箭被固定在拉满的弦上,一声令下随时发射。

    这气氛让程如墨想到她做网编的那两年,随时绷着神经盯着滚动新闻,中午吃饭都不能放松。

    陆岐然的工位在进去的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程如墨跟着他过去的时候,那排有几个男人转过椅子来问陆岐然:“这位美女是谁?”

    陆岐然神色如常:“江城来的合作代表。”

    到了位上,陆岐然将手里的文件放下:“我去倒杯水,你坐一下。”

    程如墨望着陆岐然身影走远,犹豫了几秒,还是坐了下来。陆岐然桌上的东西归置得和他本人一样井井有条,右手边一排书,都是专业相关。前面放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笔筒,里面装着三支黑色签字笔和一把裁纸刀。电脑桌面用的是Windows 7默认的壁纸,只有五个图标。

    “美女,你也是电视台的?”

    陆岐然旁边座位上的人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是广告公司的。”

    “哪家广告公司?我认识不少江城广告公司的人。”他索性丢了鼠标,将椅子转过来面对程如墨。

    “飓风传媒,不是4A,是个小公司,你可能不知道。”

    “我听说过,你上司是谁?”

    程如墨对他这查户口似的审问有些不舒服,语气不自觉淡了几分:“齐简堂。”

    “齐简堂嘛”,那人一拍大腿,“我认识,跟他合作过。”

    程如墨笑了笑:“好巧。”

    “可不是,美女你出差几天?要不要我带你游一游崇城?这附近好吃的饭馆我都知道,你想吃什么口味我都能带你过去……不如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都是同行以后说不定有合作的时候,也能用得着……”

    “老周”,陆岐然不知何时端着杯茶回来了,笑说,“这位美女是我大学同学,班上十多个未婚男青年虎视眈眈,你想追求她,还得问问他们答不答应。”他将茶杯递给程如墨。

    程如墨低声说了声谢谢,低头往杯里一看,怔了怔。

    竟是苦荞茶。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这位美女还是单身,我自然有公平竞争的资格是不是?除非老陆你自己要出手,那我肯定不跟你抢。”

    陆岐然笑了笑,没接他的茬儿,低头对程如墨说:“开会安排在下周一,我带你到附近转一转。”

    程如墨喝了口茶,点了点头。

    “老周”瞅着陆岐然一阵猛笑。

    程如墨搁下杯子,站到一旁等着。陆岐然关了电脑,似乎是想起什么,拉开抽屉翻了一阵,拿出件东西来递给程如墨,说:“客户送的防雾霾口罩。”

    程如墨接过,说了声谢谢。

    两人一起往外走,走之前“老周”使劲拍了拍陆岐然肩膀,笑得意味深长。

    陆岐然的办公室在二十七层,整一层格局很大,程如墨跟着饶了几个弯就不辨方向了。等电梯时,两人寒暄起来,话题自然围绕雾霾展开。

    程如墨想,天气果然是万能的话题。

    这个点既不是饭点也不是上下班时间,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程如墨站在电梯右侧,陆岐然站她左边半臂长的位置。一走进电梯,之前聊得不冷不热的话题就断了,程如墨觉得尴尬,不知道视线该放在哪里,只好死死盯着跳动的阿拉伯数字。

    到了一楼,程如墨先一步出去,仍是完全避开了直视。

    今天发布了大雾黄色预警,外面一片黑云压城的惨淡模样,程如墨游玩的兴致顿时消了大半。

    她也不管好看不好看,将陆岐然给她的口罩戴起来。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程如墨摇头。实习那半年就将崇城好玩的地方玩了个遍,虽过去了六年,崇城的变化很大,但也不至于到翻天覆地的地步。况且这雾霾天气,室外活动完全开展不了。

    陆岐然也似乎有些头疼,思考了半天,突然问她:“玩密室逃脱吗?”

    密室逃脱这种游戏,程如墨上大学的时候还没听说过。这几年江城已经有了,但是林苒胆子比绿豆还小,程如墨威逼利诱她都不肯跟着去,如此一拖再拖,到了今天她也没能体验一次。

    陆岐然打电话预约了时间,然后带着她往停车场走去。

    “你买车了?”

    “我爸淘汰下来的,我开得少。”

    那是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六成新的样子。

    “我去年拿的驾照,上路不多,你把安全带系好。”

    程如墨系上安全带,问他:“你住哪儿?”

    陆岐然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小区:“一居室。”

    程如墨心想,和她差不多,就比她多辆车。不过这也就只能用来安慰安慰自己,她知道陆岐然家庭条件比她好得多,薪水也比她高不少,今年升组长以后,工资还要往上涨一个标准。

    现在是上午十点,路上车少,一路过去畅行无阻。

    “你打算一直留在崇城吗?”程如墨问。

    陆岐然顿了几秒:“暂时没有更好的打算。”

    程如墨沉默,自知问了句废话。

    过了片刻,陆岐然突然问她:“你为什么没在崇城工作?你应该可以轻易进当时的实习单位。”

    程如墨一怔。她笑了笑,静了片刻,方说:“以前一直很喜欢一句话,‘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能不能在一个城市定居,和能不能跟一个人结婚一样,都要看缘分。我和崇城,大约就是没有缘分。”

    她想,当然,有时候有缘分恐怕也没有用,好比说她和他。

    这家真人密室逃脱店有七八个主题,考虑到人数,两人选了内容最少的“绣花鞋”。

    其实程如墨听见这名字就觉得有些悚然,她不害怕货真价实的悬疑推理,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却有些发怵。好比说看电影,类似《致命ID》这种用科学解释得清的她敢看,《咒怨》这一类就坚决不碰。

    道理都是共通的,没有逻辑的东西才最让人害怕,因为摸不清路数,让人无从防御。

    到了密室门口程如墨才发觉,和陆岐然过来玩这个有些不妥。里面黑漆漆的,只提供了一把手电作为照明。到时候进去,两人不可避免会挨得很近。

    陆岐然见她站在门口不动,问她:“怎么了?”

    程如墨摇头,闭了闭眼,抬脚走进去。门“嗒”的一声反锁上,陆岐然拧开了手电,先照了照地面,说:“你要是怕,跟着我就行。”

    “谁说我怕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笑,陆岐然说:“不怕也跟着我。”

    程如墨点了点头。

    陆岐然似乎对这个轻车熟路,玩起来极有逻辑。不到十分钟,两人就出了第一间房。

    第二间房是间卧室,比第一间大了许多。当中有张床,床上放着两床只有在往年农村才能见到的红色大花的被子。陆岐然手里的电筒扫过去,程如墨望见床底下摆着双绣花鞋,心里顿时有些发毛。

    床对面是面大衣柜,共有八扇对开门。陆岐然伸手将她往后揽了揽,说:“往后退点,我来开门。”

    程如墨攥紧了手,点了点头。

    陆岐然开了前面四扇,都是空的。他顿了顿,又伸手拉开了第五、第六扇。他拿手电往里一照,还没等程如墨看清楚,又立即移开。

    “是什么?”程如墨心悬了起来。

    “有面镜子,镜子上有血字,我现在把手电打开。”

    他声音隔得很近,程如墨呼吸一乱,嘴上却说:“你没必要特意照顾我,我说了我不怕。”

    陆岐然轻声一笑:“那我开了。”

    镜子上的字是拿红色油漆写的,猛一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惊悚。程如墨不得不服气,方才要是让她这么直接看见,她肯定会叫出来。

    还剩下最后两扇,程如墨想大约也应该是空的,便给自己壮了壮胆,说:“我来开吧。”

    陆岐然微微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将手电塞进她手里。

    程如墨先拿手电照了照柜门的空隙,往里瞟了一眼,确实没瞧见什么,便放心大胆地拉开。谁知刚一开,便有个什么东西从柜门后栽了下来,程如墨望见一张血糊糊的脸一晃而过,顿时一声尖叫,下意识撒手扔了手电。

    手电兴许是撞坏了,闪了一下光便熄了。程如墨汗毛倒竖,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她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黑暗里一双手用力将她环住,轻轻往前一拉。

    程如墨一个恍惚,下一瞬便意识到自己正被陆岐然抱在怀里,耳边听见他缓而沉稳的声音:“别怕,是个人体模特。”

    程如墨呼吸顺了顺,静静站着,直到心跳渐渐规律下来。

    而后她便觉察到自己正与陆岐然体温贴着体温,呼吸里也全是他身上的气息。她想到了那晚的抵死缠绵,脸噌地烧红起来。

    陆岐然声音似是荡开了黑暗,几分戏谑地说:“我发觉你这人,特别擅长口是心非。”

    程如墨立即伸手去推他:“你什么意思?”

    陆岐然手上却更用力,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好比说明明怕却装作不怕,明明在乎却显得比谁都大度。”

    “我在乎什么了?”程如墨抬高了声音。

    “你心里清楚。”

    “陆岐然你有病吧,我在乎什么了?我有什么可在乎的?保质期再长的食品都过期几百回了,现在不是六年前,你别自作多情。”她仍然伸手去推,还是没有推开。

    她顿时有些慌,有种困兽被逼入绝境的惊恐无措。

    陆岐然声音在她头顶:“那你说,你图什么?”

    “什么图什么?”

    “天上掉下来的肉往往带着钩子。”

    程如墨冷笑一声:“原来你是怕我讹你。那你何必上钩,我可没逼你。”

    “即便是带着钩子我也认了,但你得告诉我,这钩子是什么。”

    “那你觉得这钩子是什么?”大约是因为黑暗的缘故,程如墨胆子反而大起来,有种不管不顾的孤勇。

    “我不知道,知道了就不必问你。”

    “你觉得我能图你什么?我一没逼着你跟我谈恋爱,二没逼着你跟我去民政局,三没拿你的裸照讹诈你十万八万。”

    陆岐然一笑:“原来你有我的裸照。”

    “有啊,你想看?”

    “我的有什么可看,要看得看你的。”黑暗里陆岐然的笑听起来坦荡又轻佻。

    程如墨顿时噎住。

    “正常人总得图点什么,毕竟我不吃亏。”

    程如墨顿了顿,说:“我也不吃亏。都是现代人,你何必想得那么复杂。无聊凑一起打发时间而已,如果你还有想法,我也愿意奉陪。各取所需,安全健康,何乐不为。”

    “这话谁说我都相信,唯独你说我不相信。”

    “真有意思,你非逼我承认隔了六七年我还依然为你神魂颠倒才行吗?陆岐然,我可没那么贱。”

    陆岐然沉默几秒,手上卸了几分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如墨趁机挣开他,慢慢走到一边弯腰拾起地上的手电,低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没什么可图的。”她顿了顿,接着说,“经历了邱宇的事,我明白过来,人要想活得不那么失望,最好别对其他人抱有什么企图,不然到最后不免碰一鼻子灰。”

    她站起来,将松动的电池安好,手电重新亮起来。“如果你非要听到确切的回答才觉得安心,那你就当我是受了邱宇和白苏的刺激吧。”她笑了笑,说,“你可能不知道,白苏当年也是喜欢你的。”

    陆岐然站着没说话,微弱的光线里,程如墨看见他脸色沉下去,眉眼间似有一股怒气。

    “她抢了我的男朋友,我睡了她当年喜欢的人,也算是扯平了。”她继续说,大有一股英勇赴死的架势。

    果真下一秒陆岐然便欺身往前,伸手将她拉过来,按在衣柜上。

    程如墨脚底下就是糊了一脸红色油漆的人体模特,她头皮发麻:“你放开我。”

    “你不是不怕吗,嗯?”陆岐然将她手臂拉过头顶,按在柜门上,“你说,把我当什么了?”

    “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没逼着你上我的床,你找我理论不觉得可笑吗?”程如墨冷声说。

    陆岐然另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电筒夺下来,按灭了,扔到一边的床上。

    房间再次暗下去,程如墨感觉到陆岐然温热的呼吸轻轻拂在脸上,让她忍不住想往后躲。陆岐然却似乎觉察到她的心理,手中扣死了,头随即低下来。

    她极不喜欢这阴恻恻的气氛,平生还没在这么糟糕的地方与人接过吻。但她伤害了陆岐然作为男人的尊严,这点惩罚也不足为奇。

    虽然这样想,心里却有种预感,她本觉得这项目结束了,和陆岐然就能桥归桥路归路,现在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片刻后陆岐然终于退开,手却仍然紧紧按着她的手臂。程如墨笑了笑,低声问他:“一直想问,你和叶嘉分手多久了?”

    叶嘉就是陆岐然前女友的名字,当年程如墨为了打听到他女朋友的信息,费了不少周折。

    “不至于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谢谢,我就当是你在恭维我。”程如墨笑着说,“你要想继续也不是不行,只是恐怕这里不合适。”

    话音落下,程如墨受到的钳制便消失了。

    陆岐然转身往前几步捞起床上的手电打开,照向程如墨脚边。

    程如墨立即退开,站到一边去围观。陆岐然将人体模特拿起来,看了片刻,从它的假发里找出枚钥匙,又弯腰将床底下的绣花鞋拖出来,从鞋子里发现一张纸条。

    接下来,程如墨就看着陆岐然有条不紊地将线索一一发掘出来,密码箱一个一个打开,最终拿到了出去的钥匙。

    时间只过去了五十分钟,他们还有资格获得一件礼物。

    开门的一瞬间,程如墨笑说:“你真厉害。”

    陆岐然没理她,仍然沉着脸,大步朝着前台走去。程如墨看着他的身影,想到句不那么恰当的比喻:飒沓如流星。

    奖品是个钥匙扣,三串西瓜,两小一大,绿皮红瓤,看着挺可爱。程如墨也不客气,接过来当场就换上了。

    两人出去,程如墨照旧戴上口罩,问:“你是想吃饭还是想做点别的?”

    陆岐然本走在她前面,听见这句话脚步停下来,转身望着她,声音极冷:“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程如墨没说话。她想,她可从来没将他想得龌龊。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

    虽然陆岐然被彻底激怒了,可这个东道主依然当得可圈可点。午饭吃的是正宗川菜,下午两人去兰亭剧院听了场昆曲。

    当年程如墨在崇城实习的时候,也几乎每周都去剧院听昆曲。这项活动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身去听。当年听的第一场是《双下山》,今日恰逢又有这折,算来也是缘分。

    两折之间的间隙,程如墨悄声说:“好比结婚,围城外的想进来,围城里的想出去。红尘中人想削发出家,出家人又想蓄发还俗。”

    陆岐然看她一眼:“人生在世七八十年,总要折腾一番。”

    “那你呢”,程如墨看他,“还有折腾的心思吗?”

    陆岐然不说话,视线移回舞台。沉默了片刻,下一折开始了,话题自然就断了。

    看完出去,天居然下雨了。不知道下了多久,天色暗沉,空气却洗净了几分。

    剧院门口围了一圈的人,程如墨和陆岐然等在廊下,打算等雨小些了再走。等了片刻,门口渐渐没人了,雨也不见收。陆岐然的车停在五百米外的一个停车场,就这么跑过去不免淋湿。

    又等了几分钟,陆岐然突然将身上外套脱下来,往头上一罩,说:“我开车过来,你在这里等。”说罢冲进了雨里。

    他脚步踩起一串串水花,让程如墨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些电影,里面总有这样诗意的镜头。

    她靠着剧院红漆的栏杆,心里突然凭空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按照安排,该是吃饭的时间了。

    到了车上,程如墨见陆岐然衬衫已经淋湿,说:“就不吃晚饭了,你赶快回去换衣服吧,免得感冒。”

    陆岐然没说什么,打起方向盘往程如墨住的宾馆开去。

    到了宾馆楼下,程如墨下车,顿了顿说:“周一见。”

    言下之意,明白不过。

    陆岐然没看她,说:“再见。”

    程如墨站在门口,看着车子消失在车流之中,方转身上楼。

    晚上齐简堂打电话来询问工作进度,程如墨笑说:“周一才开会,摆明了让我公款吃喝。”

    “反正管报销,随便你玩,玩尽兴了再回来。”又问,“陆岐然这会儿没在你旁边吧?”

    “在我旁边我肯定就没时间接你电话了。”

    齐简堂啧啧一叹:“唯独我这么大度,亲手送羊入虎口。”

    “你送过去,虎还嫌臊呢。”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程如墨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雨过之后,崇城总算露出了干净的夜色,满眼的灯火璀璨。她望着电视台的方向,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事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我倒要怀疑他的智商了。”

    齐简堂呵呵一笑,说:“但我还是奉劝你别这么玩,你这种人,拿不起放不下的,最后不免吃亏。”

    程如墨不服气:“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不是教训,就是忠告……我有其他电话打进来,先挂了。”

    程如墨靠着窗台吹风,有点心灰意懒,除此之外,也有点后悔。

    如果她不去招惹陆岐然,现在两人依然相安无事。借着现在这个合作的契机接触起来,结果也未可知。可现在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

    她想自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是好好的一手牌,打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再怎么后悔,工作还是不能耽误。

    周末两天程如墨抽时间拜访了一些朋友,又逛了趟街。到了周一早上,才又见到陆岐然。

    这人恢复了平日里岿然不动的淡定模样,好像周五那段谈话根本没有发生过。程如墨心里的那点后悔也就消散得一干二净了。陆岐然越是不动声色,她越有种非要惹得他按捺不住的冲动,最好出离愤怒和她断交,老死不相往来。

    末了自己也被这瞬间冒出来的扭曲念头吓到了,暗骂自己一句,神经病。

    节目虽然要到九月才正式播出,前期却有一整套的连续宣传。程如墨过来主要是验收前期宣传广告和活动开展的效果,取得数据指标,方便后面的持续跟进和微调。

    这工作其实非常轻松,如果不算最后两天,倒真像是趟旅行了。

    周四早上,节目的网络广告正式在各个视频网站投放。然而到了晚上十点,已经准备休息的程如墨突然被通知召开紧急会议,说是宣传广告出了点问题,社交平台上出现了不少抵制声音。

    已经是这个点了,会议室却坐满了人,唯独给她留出了一个空位。节目包装组李组长正开着电脑一遍一遍播那段视频,其余人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大气都不敢出。

    程如墨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陆岐然坐在李组长右手边,看见她进来,看了她一眼。目光平和,有些抚慰的意味。

    程如墨却更加轻松不起来了。

    来会议室前,她给齐简堂通了个电话,齐简堂让她先随机应变,首先弄清楚责任方是谁,他正在准备视频会议,公司的公关部也随时待命。

    程如墨想的却是,这个项目关系到陆岐然和李组长的业绩。要是李组长不能升策划部的执行助理,陆岐然也别想坐李组长的位置。

    虽说共同利益都是要解决眼前的事故,但立场不同,最后责任的权重也不同。就看这次开会的结果了。

    程如墨暗自深呼吸几次,缓缓走到空位上坐下。

    李组长等广告片播完了,方才抬头看程如墨,问她:“广告你看了吗?”

    程如墨点头,说:“我看过了,也看了微博上的发言。”

    李组长将椅子往后滑了一点:“你有什么看法?”

    “我总结了一下,反对意见主要有两点,一是质疑节目版权的,一是对广告的感情色彩有异议的。”

    “质疑版权的很好解决”,李组长说,“官方微博已经发微博澄清了,主要是第二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

    程如墨没有立即说话。

    这段广告是他们公司另外一个人策划的,创意比较另类。对于播出后会产生的风险,他们小组反复开会讨论过,认为虽然剑走偏锋,但考虑到投放平台是在网络,网络的宽容度大于传统的电视和纸媒,如果引导得当,反而会产生正面的传播效应。

    但为了控制成本,导演删掉了五秒钟,剪掉了自认为无关紧要的几句台词,使得广告整个的感情色彩发生了偏移。

    这件事,要论责任,主要过错肯定不在程如墨公司方面。

    程如墨忍不住看了陆岐然一眼,攥紧了手,沉声说:“我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责任,是解决播出事故。我的建议是,将被剪掉的五秒钟利用起来,重新写一个文案,补拍几个镜头,作为续集播出来,最迟后天凌晨投放。”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希望这次在投放之前,能让我方确认成片。”

    说完这些之后,她就等着李组长决策。

    会议室一时沉默下来,李组长十指交握,抵在颌下,许久没有说话。

    “李组长”,陆岐然突然开口,声音沉静,含着几分隐隐的坚决,“我赞成如墨的建议。”

    李组长目光立即扫过去。

    陆岐然不疾不徐地说:“社交平台上意见发酵很快,不快刀斩乱麻,形势发展很难估计。续集我来负责,争取明晚八点投放。”

    李组长沉吟片刻,拍板决定:“那就这么办吧。程小姐,希望明天早上六点之前,我能看到续集的完整策划书。”

    他合上电脑,又说:“先成立一个舆情监测小组,时刻注意微博上的风向,和陆岐然随时保持联系。散会吧。”

    程如墨起身,陆岐然跟在她身后,低声说:“抱歉,辛苦你了。”

    程如墨静了两秒,说:“谢谢你没有打蛇随棍上,跟着我说的话撇清责任。”

    “本来错不在你”,陆岐然看她一眼,“拿上东西跟我过来。”

    陆岐然带她到了一间空置的办公室,又拎来两台笔记本,飞快地连上电源接入网络。

    程如墨看了看时间,快要到十一点了,也不废话,立即开始工作。

    办公室里很静,唯有敲击键盘声与饮水机烧水的声音协奏,间或有舆情监测小组的人进来与陆岐然交流,也都压低了声音。

    到了凌晨两点,策划书完成了大半。程如墨暂时停下来,歇口气顺便整理思路。

    陆岐然坐她对面,注意到动静立即抬头看她:“饿不饿?”

    程如墨摇了摇头,又立即说:“有点,想吃碗热馄饨。”

    “还差多少?”

    “不多了,一个小时能完成。”

    陆岐然沉吟片刻,站起身说:“走吧。”

    程如墨好奇看他:“去哪儿?”

    陆岐然看她一眼:“吃馄饨。”

    凌晨夜风很凉,程如墨裹紧了大衣,依然觉得寒气从小腿肚直往上冒。

    陆岐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将身上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一手提着笔记本,一手抓着她的手臂,说:“走快点,就在对面。”

    除了他们,街上没有半个人影。路灯将两人影子拉长,投在地上,一眼望去如依偎一般。

    陆岐然住十一楼,一室一厅,带个厕所。客厅东北角隔了出来,当作厨房。面积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室内很整洁,和陆岐然这人一样。

    程如墨在客厅里唯一的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脑继续写策划书。陆岐然将外套挂起来,洗了个手钻进厨房。

    程如墨写了一会儿,觉得渴,起身去找杯子倒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见陆岐然正在包馄饨。她觉得好奇,走到陆岐然身后。厨房本就狭窄,多了一个人更难周转。

    “面皮哪儿来的?”

    “前几天买的。”

    “我以为是你自己擀的。”

    “我要是自己擀,你就只能吃饺子了。”

    程如墨一笑:“那馅儿呢?”她伸手碰了碰盛馅的海碗,是热的。

    “只有猪肉和白菜,将就一下。”

    “那还不如吃饺子呢。”她看着陆岐然包馄饨的动作,虽不算娴熟,倒也不生疏。

    他穿着衬衫,解开了第二颗扣子,露出锁骨。袖子也挽了起来,手指显得格外修长。

    程如墨眯了眯眼:“我去外面等。”

    她又写了十五分钟左右,陆岐然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从厨房出来。汤里放了紫菜和葱花,浮着几滴芝麻油。程如墨顿时食指大动,也不顾形象,接过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陆岐然为她续了杯水,往里面放了几片干柠檬,又将锅里剩下的馄饨盛出来,拿出卧室的椅子,坐在程如墨旁边开始吃。

    “有辣椒油吗?”

    陆岐然看她一眼:“熬夜对肠胃刺激本来就大。”虽这么说,还是起身去厨房里拿了瓶老干妈出来。

    程如墨舀了一大勺拌进汤里,一边吃一边含糊说着:“我很久没有熬夜加班了。”

    “结束了请你吃饭。”

    “谁让我现在和你是一丘之貉。”她笑了笑,抬头看着陆岐然,“像不像以前赶在截止时间前通宵写论文的时候?”

    陆岐然点头。

    程如墨又说:“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早上完成了论文,跟你一块儿去吃热干面。”

    陆岐然没说话,过了半晌,“嗯”了一声。

    程如墨说出口就觉得后悔了,此刻看见陆岐然这个反应,更觉得没趣,只低下头吃馄饨,再不说话。

    她吃完放碗的时候,突然听见陆岐然说:“附近没有热干面馆。”

    搁碗的声音恰好和陆岐然说话的声音重合,程如墨垂眸,假装没有听见。

    程如墨吃完仍是继续写策划书,写完改了几处地方,一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她将东西发给李组长过目,等他回复完又改了两个地方,再看时间快要到五点了,留给陆岐然的时间已经不多。

    陆岐然拿到定稿了,就立即将挂在架子上的外套穿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嘱咐程如墨:“现在没时间送你回酒店,天晚也不好打车,你就在我这儿睡吧。”他想了想,将钥匙掏出来搁到茶几上,“我估计白天回来会很晚,你自己弄吃的。”

    程如墨累得要散架,点头说:“不用操心我,你快去吧。”

    陆岐然也不废话了,拎起笔记本飞快穿上鞋开门出去。

    程如墨闭上眼睛就要睡着,躺了片刻,还是撑着起来去洗漱。

    浴室里也很整洁,瓷砖地板上没有半根头发。程如墨没带洗漱用品过来,翻了翻梳理台底下的抽屉,找出支备用牙刷。又检查了台子上面,有支男士洗面奶,她笑了笑,打算就这么将就着用了。

    正挤着牙膏,忽然注意到洗面奶后面有支口红。她暗笑,只怕是叶嘉落下的,或者陆岐然带了其他女人回来。

    好奇拿起来一看,却一时怔住。

    当时参加同学聚会,她去把林苒推荐的那支口红买下来了。后来饭桌上白苏问她型号,她翻出来给白苏看,第二天再找却找不着了。因为白苏说想去买支同样的,她觉得硌硬,心想丢了也就丢了,便没在意——谁知竟然在这里再次见到。

    她忽然想起来当时席上陆岐然看过来的欲言又止的表情,或许就是当时捡到了,想告诉她。

    程如墨将口红慢慢旋出来,看着镜子,往嘴唇上抹了一道。

    颜色不老也不嫩,衬得她熬夜暗沉的脸色,多了一抹活力。

    她看了自己片刻,面无表情地抬手使劲抹掉。洗漱完以后,又将口红捏进手中,默默站了片刻,扔进了厕所的垃圾桶里。

    程如墨一觉睡到了中午,醒来发现情况不妙:嗓子眼干疼,鼻子也堵住了。

    喝了杯淡盐水,仍然觉得难受。她在屋子里晃了一圈,找到一盒感冒冲剂,冲了一包服下,然后去张罗午餐。

    拉开冰箱看了半天,也只能凑出西红柿蛋汤和火腿黄瓜这两个菜,冷藏室里倒还有袋水饺。

    程如墨打开火烧水,边烧边视察陆岐然的房子。

    她一面觉得这样不好,毕竟这也算是陆岐然的隐私,一面又难以克制自己的窥探欲,最后自然是情感占了上风。

    她先从衣柜看起,拉开柜门,里面一水儿的黑白灰。又拉开柜子下面的两个抽屉,左边一个装着内裤,右边一个装着袜子。

    电脑桌旁边的抽屉里装着杂物,充电器、耳机之类。程如墨从里面发现一只诺基亚的老式手机,试着开了开机,居然还是好的。她拨拉了两下,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又放了回去。

    再就是些文件和各种的说明书,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自然更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

    程如墨不信邪,最后去翻床边的柜子,果然翻出盒冈本的避孕套,用了三两只的样子。

    她暗笑自己无聊,将东西放回去,回厨房下饺子。

    饺子是芹菜瘦肉的,程如墨本就不爱吃芹菜,切碎了拌成饺子馅还能凑合。今天咬了一口就觉得反胃,芹菜味儿只往喉咙里冲。胃里翻江倒海,她趴着水池干呕了会儿,心里仍是不舒服。

    又去烧水,打算煮番茄汤喝。

    正盯着火,电话响起来了。

    程如墨刚一接,齐简堂就噼里啪啦地教训起来了:“让你撇清责任,你倒好,不但不谴责他们擅自做主,还上赶着去给人擦屁股。”

    程如墨不说话。

    “我相信你所以才让你去开会,结果你干了什么?不拿自己的本事去跟人谈条件,反而做低伏小委曲求全。程小姐,这事过错不在我们啊,你错过了最佳时机,知道现在公司有多被动吗?李组长那老狐狸承你的情还好,要是他反咬一口,你这么上赶着给人解决就是坐实了我们心虚你懂不懂?”

    程如墨正要说话,又觉得一阵反胃。

    齐简堂立即问她:“你怎么了?”

    “……恶心。”

    “嘿,你还嫌我恶心……”

    “我不是说你”,程如墨忙说,“我感冒了,胃着凉了,昨晚熬到凌晨五点,有点难受。”

    齐简堂气得没脾气了:“你说你图什么?还主动熬夜给人收拾烂摊子,我现在让你加个班恨不得比求祖宗还难。”

    “不图什么。”程如墨闷声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想着陆岐然要升职了吧,不忍心害他吧?程如墨,你还真是爱拿公司资源去做顺水人情啊。”

    “我没利用公司资源,是我自愿的。”

    “你不算公司资源啊?你现在生病了,要是耽误了工作,误工费该谁来付?”齐简堂恨铁不成钢,“你要是内里和表面一样恶声恶气,早就成大事了,该心软的时候不心软……”

    “对不起。”

    “算了,剩下的事我来解决,你后天回来吧。”

    程如墨“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她在灶前站着,发了会儿呆,听见水开的声音了,方想起来番茄还没切,立即手忙脚乱地去翻冰箱。汤打出来,她喝了大半碗,只觉得番茄酸溜溜的受用无比。喝完汤将碗扔进水池了,有点累,打算在沙发上躺会儿再去洗。

    这一躺却又躺了两三个小时,她头仍是昏昏沉沉,喉咙更疼了,鼻子更是堵得跟块水泥一样,成了摆设。

    她给陆岐然打了个电话,接通之后听见那边闹哄哄的,陆岐然声音有些哑,听起来极是疲累。

    “醒了?”

    “嗯”,程如墨从沙发上坐起来,“情况怎么样了?”

    “我在摄影棚,快要拍完了,接下来导演剪完做后期就行,不出意外,六点能看到粗剪。”

    “需要我过去吗?”

    “暂时不用,等样片出来了你再过来吧。”

    “你吃东西了吗?”

    “中午凑合吃了半盒盒饭……先不说了,那边在喊我,等会儿给你电话。”

    挂了电话,程如墨坐了会儿,仍然难受,又没有睡意,看了会儿电视,有些百无聊赖。

    最后她拿上钥匙,回去宾馆换了身衣服。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也没等陆岐然打电话,去了电视台。

    正好摄影棚刚刚收工,陆岐然一边等着导演剪样片,一边联系投放平台报告进度。

    程如墨到的时候,陆岐然刚刚打完一个电话,他伸手去捞杯子,结果发现是空的。

    他抬眼望见程如墨走过来,笑了笑说:“怎么过来了?”

    程如墨没说话,将他的空杯子端起来,走去饮水机,帮他倒了杯温水过来。

    陆岐然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大口水,伸手将衬衫扣子多解了一颗,伸了个懒腰,将全身重量都靠在椅背上,偏过头看着程如墨,见她脸色不好,问:“没事吧?”

    程如墨摇头:“年纪大了,熬不动夜,没事。”看他下巴上起了层青色的胡碴儿,又问,“你还差多少工作没做?”

    “差不多了,等会儿过去盯盯剪辑进度就行。”

    “电视台比网站和广告公司辛苦多了。”

    “都是这样”,陆岐然不以为意,“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

    两人坐着聊了会儿,陆岐然给合作的视频网站打完电话,听说粗剪出来了,忙拉住程如墨去了剪辑室。

    程如墨看完,提了几个小的修改和后期制作的建议。到七点半时候,最终成片做出来了。小组的人都过来看过了,确认无误以后,发给了视频网站。

    八点的时候,网站和微博准时更新。

    小组的人立即各就各位,开始监测舆论风向。程如墨憋着一口气,心里也没底,一遍一遍刷着微博。她看着风向渐渐转过来,网上一片喊“神转折”的声音,微博转发量呈几何倍数增长,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了。

    陆岐然正坐在她旁边,看她丢了鼠标,突然朝着她伸出手。

    程如墨一愣,随即一笑,和他结结实实地击了个掌。掌声清脆,程如墨笑说:“算不算一次成功的病毒式营销?”

    陆岐然也笑。他站起身,跟还在忙碌的其他小组成员说:“我先下班了,你们帮忙盯着,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说罢,捞起外套跟程如墨说,“走吧,去吃饭。”

    程如墨拎起包跟在他后面:“你真是放心。”

    陆岐然声音低沉,几分喑哑:“你肯定不会害我。”

    程如墨脚步一顿,抬眼望去,陆岐然背影挺拔宛如山岳。这么一愣神,落下了好几步,她赶紧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神经一放松下来,程如墨才发觉自己饿得不行。和陆岐然逛超市的时候,逮见什么都想生吞活剥。

    她忍不住问:“找个餐馆吃就行,何必回去煮费这个事。”

    陆岐然不理她,抬手从货架上拿了瓶麻油下来。

    结账之后,陆岐然从袋子里拿出袋奥利奥给她:“先垫垫肚子。”

    程如墨不乐意了:“甜得要死,谁爱吃谁吃。”

    陆岐然又掏出袋乐事薯片。

    程如墨无语,见是黄瓜味的,勉为其难接过:“你这招待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一回到住处,陆岐然就钻进厨房忙起来,程如墨屡次想进去刺探敌情,都被他撵了出来。最后看他从卧室里拿了个电风扇出来,更是好奇得要命:“你是做饭呢还是孵蛋呢,拿电风扇做什么?”

    “孵蛋的话拿什么电风扇,当然要拿取暖器。”陆岐然说完,又一头钻进去。

    程如墨又等了半个小时,突然听见里面说:“好了。”

    她正要起身进去看,却见陆岐然端着碗东西出来。

    程如墨往碗里看去,浅黄色的碱面,面上是黑乎乎的麻油、芝麻酱、辣萝卜、绿葱花以及香菜叶子。

    是碗热干面。

    陆岐然将碗放到程如墨面前,又给自己盛了碗出来,见程如墨愣怔着没有动,好奇问她:“怎么了,不好吃?”

    “不是”,程如墨垂眸,对着碗挑了一箸,“我家对面街上就有家面馆,红油热干面三块钱一碗,你没必要……”她抬眼,见陆岐然正看着她,立即将后半截话咽下去,低头吃了口面,含糊说:“还行。”

    陆岐然这才微微挑了挑眉,到她旁边坐下开始吃。

    吃完之后,两人就将空碗摆在茶几上,默默坐着。

    程如墨说:“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动。

    陆岐然说:“我该去洗碗。”

    他也没有动。

    两人对视一眼,继续默默坐着。过了十多分钟,都觉得继续坐着不是办法,陆岐然站起身,将碗扔进水池里,出来对程如墨说:“就在这里睡吧,我睡沙发。”

    程如墨点了点头,起身去浴室洗漱。

    她洗完出来,见陆岐然半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立即过去将他摇醒:“这么睡容易感冒,洗了去床上。”

    陆岐然喉咙里嘟哝“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过了片刻才对好焦距,说:“没事,我就睡这里。”

    他快有四十个小时没休息了,眼睛底下硕大一圈乌黑,程如墨哪里忍心看他蜷在这么小点地方,伸手将他从沙发上拉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哪怕你有想法呢,累得跟狗一样,你动得了吗?”

    陆岐然晃悠悠站稳,猛笑一声:“别小瞧我。”

    程如墨白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还逞什么能。”说罢伸手将他推进浴室。

    陆岐然洗澡的时候,程如墨帮他把厨房里的碗洗了。末了看见台子上还摊着碱面,案板也没洗,旁边还放着把风扇。她挣扎了片刻,还是一并收拾干净。

    弄完以后,就去了卧室床上躺下。眼皮沉重得像是沾上了胶水,但她仍撑着等陆岐然过来。

    等了片刻,浴室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即陆岐然走了过来。程如墨往里一挪,陆岐然在她身旁躺下,顺手关上了台灯。

    陆岐然身上剃须水的气息密密匝匝地笼罩过来,黑暗里,听见耳畔他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晚安。”

    程如墨没说话,闭上双眼。

    程如墨醒来时室内仍是暗沉,她以为时间还早,摸出手机一看,却已经是上午八点半。抬眼望去,才发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身旁陆岐然仍然睡得沉沉,她将手机的背光调亮了些,借着柔和的光线转过身仔细看他。

    这人鼻梁挺拔,眉毛浓黑,据说这种长相的人性格耿直。

    程如墨低声笑了笑,伸出手指虚空里照着陆岐然鼻峰的走向划了一道,随即目光停在他紧闭的嘴唇上。

    她静静望了片刻,忽然伸手将他的眉头虚虚拢着,随即抬起脸,极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亲完便立即退开,心脏突突跳着,她伸手按住心口,默默看了他许久,方渐渐平静下来,心里仍有种干了坏事的刺激和心悸之感。

    又看了一会儿,她转回身去,拿起手机来刷微博。

    刷了半个小时,程如墨听见身旁有声响,正要转过身去,突然腰让一双手臂紧紧抱住。

    程如墨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感觉底下有个硬邦邦的玩意儿正抵着她,正犹豫着是挣扎还是不挣扎,身后却没动静了。

    她暗骂:不知道在做什么下流的梦。

    她尝试着掰开陆岐然的手,又不敢动作太大了将他吵醒,如此费了大半天劲,倒累得自己出了一身汗。也不做无用功了,只将臀往前挪了挪,尽量避开他。谁知刚一动,环住她的手臂却又收紧,用力将她往后一揽。

    “陆岐然你有病吧!”

    身后传来一声几分轻浮的笑意:“你有药?”

    程如墨听他声音慵懒却是清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挣开他的手臂,转过身去怒视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陆岐然含笑看着她。

    他眼里还带着点睡意,将醒未醒,几分蒙眬,轻浮孟浪却又十足坦荡,程如墨呼吸顿时有些乱,“我起床了”,她撑着床坐起来,谁知下一秒又让陆岐然伸手拉了下去,一把揽进怀里。

    “你放开。”

    陆岐然大笑:“我说了睡沙发,是你让我进来的,引狼入室,怪不得别人。”

    程如墨脸贴着他紧实的胸膛,听见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脸顿时烧红:“呸,什么狼,顶多算只狼狗。”

    “我要是狼狗,你是什么?”陆岐然恶意地往前抵了抵。

    程如墨彻底慌了,脑海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儿想今天身上穿着的内衣是旧的,还不是一套;一会儿又想,一次还能算一夜情,再来一次就……

    正想着,腰上受到的钳制突然消失,陆岐然收了手,又往后挪了点,恢复了平日里惯常的模样,笑着看她:“这次的事,真的非常感谢。”

    程如墨怔了怔,随即敛了目光,淡淡地说:“没事,同学一场。”

    她打算坐起来,陆岐然看出她的意图,伸手将她的手一攥,说:“再躺会儿吧。”

    程如墨瞥他一眼,心想盖被窝纯聊天,有意思吗?虽然这么腹诽,她还是乖乖躺着没动。

    “和我说说,你和白苏的事。”

    程如墨一时没吭声,盘算着陆岐然究竟是想知道她和白苏之间哪部分的事。她想了想,方说:“没什么事,六年前的你确实是块香饽饽,白苏也看上你了,让我让给她。”她自嘲一笑,“让不让这事,我做得了什么主,她该去问叶嘉让不让。”

    “你们就是因为这事闹掰的?”

    程如墨顿了两秒:“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两个女人为你反目成仇,听着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程如墨静了片刻:“我和她渐行渐远,不能说和你没关系,但你顶多算个导火索,跟斐迪南大公被刺杀一样。但一战酝酿了那么久,各种势力蠢蠢欲动虎视眈眈,有没有这个事,最终都会爆发。我和白苏就是这样。女人之间的友情没你们男人之间那么单纯,往往越亲密的朋友暗地里越是风起云涌。我和白苏,归其究竟,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这事儿,你既不要觉得有成就感,也不要觉得有愧疚感”,她看了陆岐然一眼,“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个幌子。”

    陆岐然一笑:“你既这么说,我自然不会自作多情。”

    静了一会儿,程如墨问他:“你和叶嘉谈了八年吧,为什么分手?”

    陆岐然脸上表情一滞,沉默下去。

    程如墨直视着他,等了片刻也没等见答案,暗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我是去年和她分的手。”

    程如墨正准备伸手去捞手机,听见声音,动作停了下来。陆岐然也坐了起来,望着黑暗中某处,低声说:“她想结婚,而我不想去帝都,她也不愿来崇城。”

    程如墨顿时一阵恍惚。

    八年,说起来轻飘飘的两个字,但中间隔着两个人蹉跎的岁月,哪是能这样一笔带过的。

    “她大学就在帝都,当了两年律师之后,自己和人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事业的根基都在那边。而我从文案做起,坐到了包装组二把手的位置。任何一方放弃,都意味着必须要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我并不是不愿结婚,但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如墨没看他:“八年时间,中国打败日本赢了二战。时间对女人就是不公平,二十六岁,男人的岁月刚刚开始,女人的青春已到了强弩之末。”

    她突然觉得兴味索然,拿起手机从床上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陆岐然背靠着枕头静坐着,眉宇隐在一片蒙昧之中,脸上轮廓显得柔和,看起来几分忧郁。

    程如墨突觉有些不忍心,一面又为此刻觉得不忍心的自己感到不忍心。前尘往事到底应该一笔勾销,她不该去招惹他。

    如果说先前还有些赌气,现在真是有些后悔了。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说:“我得走了。”

    陆岐然似是回过神来,立即从床上起来:“我送你。”

    “不用,我坐出租车回去。”

    陆岐然走到她跟前,见她神情低落,立即不由分说攥紧了她的手腕,低头紧盯着她:“你生气了?”

    程如墨别过脸去,冷淡地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你有什么就直接说,我虽在尽力猜你的想法,但有时候未免力不从心。”

    程如墨顿时一惊,立即抬眼去看陆岐然:“你猜我想法做什么?”

    “你这人,惯爱口是心非,我搞不清楚你哪句是真情流露,哪句得反过来理解,问你你肯定不说,只能猜了。”

    程如墨霎时无语,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扭了扭手腕将陆岐然手挣开,自己轻轻握着方才被攥着的地方,别过目光:“没什么好猜的。我这人性情古怪尖酸刻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明天回江城,今后也没有可能再过来,今天就先跟你道个别。这次合作很愉快,你要是承我情,到时候写报告就将这次事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她顿了顿,轻咬了一下嘴唇,“馄饨和热干面都还不错,你下次有机会去江城,我请你吃正宗的。”

    她说完,也不敢去看陆岐然的表情,扭头走进浴室,反锁上了门。

    等她再出来时,陆岐然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听见她出来了,抬眼看她一眼,说:“等我刷个牙,我送你回宾馆。”

    程如墨叹了口气。

    路上很堵,陆岐然边踩离合边踩油门,越开心情越差。程如墨看他眉峰紧锁,眉眼间一股沉抑之气,纵然很想开口让他别送了,也不敢趁着这时候捋虎须。

    不算长的一段路,开了一个半小时。到达的时候已是饭点,于情于理她该请他吃顿饭,但如此下去,真有种没完没了的架势了。

    陆岐然在路边停了车,也不看她,淡淡说:“明天一路顺风。”

    程如墨顿了几秒,方点了点头,再见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伸手打开车门,径直走了出去。

    陆岐然转过头看她一眼,她穿着件咖啡色的风衣,转身时,衣摆小小地打了个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