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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黄鹄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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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筠喜不自禁,再三谢过,目送了如懿离开。

    行至半路时,如懿惦念着永琪仍在尚书房苦读,便转道先去看他。尚书房庭院中桐荫静碧,琅琅读书声声声入耳。

    “北路古来难,年光独认寒。朔云侵鬓起,边月向眉残。芦井寻沙到,花门度碛看。薰风一万里,来处是长安。”

    如懿含了一抹会心的笑意,走近几步,行至书房窗边,凝神细听着越来越清晰的读书声。

    容珮低声问:“皇后娘娘不进去么?”

    如懿轻轻摆手,继续伫立,倚窗听着永琪的声音。里头稍稍停顿,以无限唏嘘的口吻,复又诵读另一首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听罢,如懿默思一阵,似是触动,才命容珮道:“去看看吧。”

    容珮扶了如懿的手进去,满室书香中,永琪孑然立于西窗梧桐影下。永琪见她来了,忙上前亲热地唤道:“皇额娘。”

    如懿环顾四周,唯见书壁磊落,便问:“只有你一人在么?其他阿哥呢?”

    永琪娓娓道来:“三哥和六弟回纯娘娘宫中了。四哥这几日心绪不定,无心读书,一直没来尚书房。八弟年幼贪玩,四哥不来,他自然也不肯来了。”

    如懿替永琪理一理衣领,含笑道:“旁人怎样你不必管,自己好好读书就是。”

    永琪有些兴奋,眼中明亮有光:“皇额娘,昨日皇阿玛召见儿臣了。”

    如懿颔首:“你皇阿玛可是问了你关于准噶尔之事?”

    永琪连连点头,好奇道:“皇额娘如何得知?是皇阿玛告诉您的么?”

    如懿笑着在窗边坐下:“你读的这些诗虽未直言边塞事,却句句事关边塞事。皇额娘才隐约猜到。”她停一停,“那你皇阿玛是什么意思?你又如何应答?”

    永琪眼中的兴奋之色退却,换上一副少年老成的语气:“儿臣年少懵懂,能有什么意思?自然以皇阿玛的训示为上。”

    如懿油然而生一股欢喜。皇帝自然是喜欢有主见的儿子,可太有主见了,他也未必喜欢,反生忌惮。永琪善于察言观色,能以皇帝马首是瞻,自然是万全之策。如懿欣慰道:“那你皇阿玛怎么说?”

    永琪道:“皇阿玛十分思念远嫁的亲妹,儿臣的姑母端淑长公主。”

    只一言,如懿完全了然:“你方才念的第一首诗,是杨巨源的《送太和公主和蕃》。唐宪宗女封太和公主,远嫁回鹘崇德可汗。”

    永琪微微思忖:“比起终身远嫁不得归国的王昭君与刘细君,太和公主远嫁二十年后,在唐武宗年间归国,也算幸运了。”

    “所以你读细君公主的《黄鹄歌》时会这般伤感。”如懿伸手抚摸永琪的额头,“你也在可怜你的端淑姑母,是不是?”

    永琪的伤感如旋涡般在面上一瞬而过,旋即坚定道:“但愿公主远嫁在我朝是最后一次。儿臣有生之年,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位公主远离京城。儿臣更希望五妹妹嫁得好郎君,与皇额娘朝夕可见,以全孝道。所以儿臣已经向皇阿玛言说,当年端淑姑母远嫁准噶尔多尔札已是为难,为保大清安定再嫁达瓦齐更是不易。如今达瓦齐既然不思姻亲之德,如此不驯,皇阿玛也不必再姑息了。不如请端淑姑母还朝便是。”

    永琪的话既是恳请,也是情势所在。皇帝对达瓦齐的姑息,一则是因为达瓦齐在准噶尔颇有人望,他若驯顺,则准噶尔安定,反之他若不驯,准噶尔便更难掌控,更会与蠢蠢欲动的天山寒部沆瀣一气,皇帝势必不能容忍;二则自杜尔伯特部车凌归附,皇帝更是如虎添翼,得了一股深知准噶尔情势的力量;三则太后对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耿耿于怀,常以母女不能相见为憾事,皇帝此举,也是缓和与太后的关系。这样一箭三雕的妙事,可见对准噶尔用兵,势在必行。

    如懿的心被永琪的这句话深深感动:“好孩子,你的愿望令皇额娘甚是欣慰。”她握住永琪的手,“从前惹你皇阿玛生气的话是为了保全自己,免得成为永珹母子的眼中钉,成了出头椽子。如今永珹眼见是被你皇阿玛厌弃了,是该到你崭露头角的时候了。”

    永琪仰着脸,露出深深的依赖与信任:“皇额娘,当初儿臣故意说那句话给四哥听见,惹皇阿玛生气,但得皇阿奶欢心。如今达瓦齐无礼在先,儿臣对准噶尔的态度转变,顺着皇阿玛说,为接端淑姑母成全皇阿奶的母女之情,更为大清安定才对准噶尔用兵,皇阿玛自然欢喜。”

    如懿深深欢悦,永琪自然是她与愉妃悉心调教长大,然而十三岁的永琪,已经展露出她们所未能预期的才具。幼聪慧学,博学多才,习马步射,武技俱精。不仅娴习满、蒙、汉三语,更熟谙天文、地理、历算。尤其精于书法绘画,所书八线法手卷,甚为精密。然而才学事小,更难得的是他心思缜密,善于揣摩人心,真真是一个极难得的能如鱼得水的孩子。

    如懿这般想着,不免升起一腔慈母心怀:“有你这般心思,也不枉本宫与你额娘苦心多年了。”她殷殷嘱咐,“好好去陪你额娘,这些日子她可为你担足了心思。”

    永琪爽朗笑道:“额娘一开始是担心,但时日久了,又与皇额娘知心多年,多少猜到了几分,如今也好了。”他忽然郑重了神色,一揖到底,“儿臣多承皇额娘关怀,心中感念。额娘出身珂里叶特氏小族,家中人丁凋零,仅有的亲眷也是来讨嫌的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叫额娘烦心的。幸好宫里还有皇额娘庇护,否则儿臣一介庶子,额娘又无宠,真不知会到如何田地去。”

    如懿叹口气,爱怜地看着他:“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偏生这样多心。什么庶子不庶子的话,都是旁人在背后的议论,你何苦听进去这般挂心。只要你自己争气,哪怕你额娘无宠,自然也会母以子贵。”

    永琪尚显稚嫩的脸上含着感激的神色,郑重其事地点头:“儿臣都听皇额娘的。”

    如懿回到宫中,因着心中欢喜,看着秋色撩人,便起了兴致,命宫女们往庭院中采集新开的金桂,预备酿下桂花酒。永璂在旁看着热闹,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参与其中。

    容珮看着众人欢欢喜喜地忙碌,一壁哄着永璂,一壁趁人不备低声向如懿道:“娘娘倒是真疼五阿哥,五阿哥有愉妃小主心疼,又有娘娘庇佑,真是好福气。看如今这个样子,四阿哥是不成了,不知道太子之位会不会轮到五阿哥呢?”

    容珮嘴上这般说,眼睛却直觑着如懿。如懿折了一枝金桂在鼻端轻嗅,道:“永璂年幼,哪怕皇上要立他为太子,也总得等他年长些才是。可要等到永璂年长,那还得多少年数?夜长梦多,比永璂年长的那些阿哥,哪个是好相与的?一个个处心积虑,都盯着太子之位呢。与其如此,被别人争了先,还不如让永琪占住了位子。”

    容珮有些把握不定:“占住了位子,还留得住给十二阿哥吗?到底,十二阿哥才是娘娘亲生的啊。从前的大阿哥虽然也得娘娘抚育几年,到底还是变了心性,五阿哥他……”

    “永璜要为自己争气,一时用力用心过甚,错了主意也是寻常。到底后来本宫没有在他身边事事提点。至于永琪,海兰与本宫一直同心同德,情如姐妹。若是连海兰都不信,这宫里便没有本宫可以相信的人了。”如懿温然一笑,含了沉沉的稳笃,“容珮,眼睛看得见的不要只在眼前方寸之地,而要考虑长远,是不是永璂登基为新帝不要紧,要紧的是本宫是笃定的母后皇太后!”如懿弯下腰,抱起永璂,笑着逗弄道:“天家富贵难得,皇帝之位更是难坐。好孩子,额娘只要你一辈子平安富贵就好。何必一定要做皇上呢?”

    如懿正逗着怀中的孩子,看着他天真的笑颜,只觉得一身的疲惫皆烟消云散。凌云彻跟在李玉身后,陪着璟兕和乳母们一同进到翊坤宫庭院。只见丛丛桂色之后,如懿的笑颜清澈如林间泉水,他心中不觉一动,好像耳根后头烧着一把灼灼的火,一直随着血脉蔓延下去。

    如懿听得动静,转首见是他们,便淡了笑容道:“有劳李公公了,还特意送了公主回来。”

    李玉知道如懿的心意,便道:“公主是千尊万贵的金枝玉叶,奴才能陪伴公主,是奴才的福分。而且奴才怕自己手脚没力气,乳母们也伺候得不当心,所以特意请了凌大人相陪,一路护送。”

    如懿只看着怀中的永璂,淡淡道:“凌大人辛苦。”

    凌云彻躬身道:“是公主不嫌弃微臣伺候不周。”他再度欠身,“许久没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娘娘万福金安。”

    李玉忙道:“方才凌大人来之前,皇上刚下了口谕,晋凌大人为御前一等侍卫。凌大人是该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

    “恭喜凌大人。凌大人尽心侍奉皇上,是该有升迁之喜。容珮,拿本宫的一对玉瓶赏给凌大人。”如懿将永璂递到乳母怀中,转身入了殿内。

    二人跟着如懿一同入了正殿。

    容珮一拍额头道:“李公公,那对玉瓶我不知搁在哪儿了,您帮我一起找找。”

    李玉何等乖觉,答应着便转到里间和容珮一起去寻。如懿侧身在暖阁内的榻上坐下,慢慢剥着一枚红橘道:“你倒是很能干。承德传来这样的消息,虽然没有实指是永珹做的,但皇上既然封赏了你,便是落定了信的是你,疑心了永珹。”

    凌云彻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微臣能干。蝼蚁尚且偷生,微臣的命虽然卑微,但也不想失了这卑贱性命。”

    如懿的手指沾染上清凉而黏腻的汁液,散发出甜蜜的甘香:“木兰围场的事本宫不管你插手了多少,但你既然是皇上的御前侍卫,得皇上器重,就理应护卫皇上周全。若皇上再有了什么差池,那便是你连自己的脑袋也不要了。”

    凌云彻深深叩首:“微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如懿盯着他,轻声道:“当年木兰围场的事若真是有人精心布置,那人便真是心思长远了。”

    凌云彻的目光触上她的视线,并不回避:“微臣当日被罚去木兰围场,本是因为心思鲁直,才会受了他人算计。幸蒙皇上不弃,才能再度侍奉皇上身边,微臣一定尽心尽力,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办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如懿听他再三撇清,又述说忠心,心中稍稍安定:“你有本事保得住自己的万全,本宫就可以用你这个有本事的人。反之,再多的忠心也不顶用。所以你凡事保住自己再说。”

    凌云彻心头一热,如浪潮迭起,目光再不能移开。如懿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落下圆弧般的阴影,只低头专心致志剥着橘子,再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