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你照亮了我的世界 > 第41章 环形玫瑰(2)

第41章 环形玫瑰(2)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突然爆发的尖叫声,从莱斯特广场那些系保险带坐转椅的人嘴里发出。维维安看着悬在半空东倒西歪的倒挂的人,说她最近搬了家,在哈姆斯苔德,离地铁很近,正缺一个室友。她问她愿不愿意和她同住?一个人一个房间,共用客厅卫生间厨房。

    恐怕我付不起这样的房租。她知道这种房子一个月起码得要四百镑左右,加上电费水费煤气费电话费,会更贵。她只能婉言谢绝。

    维维安笑了,耸了耸肩,她能理解。为什么不去看看?维维安劝她。

    她笑了,苦笑。她在唐人街任何一家店铺餐馆打半工,一个月下来工资不到五百镑,仅够乘车吃饭住最差的房子,幸好教授答应她,明年全免或免一部分学费——作为奖学金。

    维维安将电话号码写给她,让她给她打电话,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房租其实一点不贵。

    但愿我有这钱!她放好维维安写下电话号码的那页纸说,笑着告别,这个叫丹尼的男人住在哪里呢?他的眼睛一直在维维安身上,很爱维维安的样子。

    广场上,高大的铁狮子四周逗留着各式各样的人,而他们的四周是各式各样的鸽子。黄昏,仿佛一只巨大的鸟张开宽大的翅膀,遮住晚霞,露在翅膀外浅黄色的晚霞,正一点点被这只鸟吞食,变为淡黄,随着翅膀的抖动,时而显出一大块橘黄色霞光。

    她站在国家画廊希腊式柱子间,俯视广场边上的车道,一批又一批的汽车,围着广场打转,各自寻找环形路上自己的出口。

    下了国家画廊门前的石阶,她从右侧人行道跨过斑马线,走向喷水池,水花从塑像嘴里吐出,轮回往返。池子边沿湿湿的爪印,像鸽爪又像人的手指,重重叠叠难以分清。沈远托人带给她一封信,说朋友看见她在“匡记”,才找到了她,想与她谈谈,要她到纳尔逊纪念碑下等他。

    揉成一团的信纸,在她手里越变越小,有什么好谈的呢?她从他那儿搬了出来,独自闯荡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一间房子,也是阁楼,屋顶,最低处得弯腰,和餐馆里两个广东女佣人住一起,房租一人一周二十镑,一月八十镑,水电煤气费另算。好在离唐人街不太远,半夜下班不必叫出租车,可以搭伴走回家,她们只讲广东话,她默默听着,听懂的,心里学几句,到英国留学还学广东话,真是难言的悲哀。挺住就会熬到头?但愿如此!学英国艺术史写论文读学位是为了生存,学广东话打工也是为了生存,后者更能生存下去。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一个背着旅行包的游客,端着摄像机,对着她身后的喷水池。她走到一边,这时沈远正好跨过人行横道,经过卖爆米花的车。她只当没看见。空气里还有鸽子屎的腥味,也有爆米花的甜香。游客慢慢增多,灰黑的云层出现在天边。

    沈远气喘吁吁,说地铁中途停了下来。警察接到电话,说有人安放了炸弹。自然是虚惊一场,白白误了一个多小时。他见到她,很高兴。可他的眼睛告诉她,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有意穿了一件她送给他的紫色灯芯绒衬衣,人既没瘦也没胖,潦倒落魄的神态始终依旧。走了这么多天,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我?他的关心,使她有些心动。我特别想回国去!她淡淡地说。那个南方城市,那条江,那石块铺就的小巷,走在上面,声音清脆悦耳,相比现在,那时真像广场上的鸽子,飞则飞,停则停,自由自在。她出来留学其实不过是自讨其辱自求沦为二等公民。

    圣马丁教堂传来阵阵钟声。沈远停住脚步,说:真是的,谁不想回去?但回去得有条件。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说国外如何好。他取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眼镜,戴上眼镜之后,他望着对面比广场高许多的英国国家画廊,那是全世界唯一免费出入的大型美术馆。他说他有一天在高更的画前站了三个钟头,绝望耗尽了他以前对高更所有的敬意。他似乎觉得她没听,你在听我说?他恳切地请她听他说。

    好的,我听着。她也喜欢高更,大学毕业她留校讲艺术史,高更、凡·高,凡·高、高更随他们在校园散步,一个孤独被几人瓜分,孤独就不那么可恨了。他们在房间里长谈,关于艺术以及如何把生活当作艺术来过。在中国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遥远起来。伦敦,这座多次出现在一个阿根廷作家笔下被损毁的迷宫,当她和他此时此刻置身其中,才真正看清了迷宫的颜色、厚度和像诗一样的音质、韵律,它仍然神秘。只能不知所措,只能晕头晕脑、毫无出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还谈艺术地生活,或生活艺术化,真太奢侈了!灰黑沉寂的天空逐渐升高,夹着一些暗青色。他是那种肯吃苦又能吃下孤独和寂寞的男人吗?他就读英国国王大学英国文学,研究D·H劳伦斯,并不了解女人,起码不了解她这样的女人,像一些D·H劳伦斯的研究者一样,或者像劳伦斯一样,生活总被他们自己弄成一团乱麻。

    她对沈远说,他应该回国去,别空谈条件条件的。

    何必呢?我们在中国躲躲藏藏在一起,费尽力气到英国才住在一起。他说得的确是事实。沈远搂着她的腰: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想抽掉他的手,却被他握住了。她摇了摇头,心想你来就和我说这些。油黑发亮的铁狮子变得模模糊糊。

    他们远远看去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她的脸色柔和,说时候不早了,她得走了。

    就顺着这马路往前走一会儿。他提议。他指的是西敏寺大本钟一带,泰晤士河畔那些脚步优雅的绅士淑女喁喁私语,旅游车的马蹄声响在光滑的路面上,让人心醉,也心碎。

    真的,在伦敦的夜色里,坐在某个都铎式建筑的酒吧,手握一杯加冰块插着一片薄柠檬的科涅克酒,晶莹嫩黄,诱你全身心投入。如果走到因雨淋日晒变色的长木桌长木凳前,或坐或站,怡然自得。假如乘游艇,看泰晤士河水如何翻卷,辉映两岸灯光,一直到上游,到里奇蒙,那儿天鹅最多,夜色之中那里的天鹅像一小片一小片白光,泛着柔情的伤感。

    不知不觉中她随他来到泰晤士河岸。他们在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啊,上帝,我可以关在一个核桃壳里,自以为是无垠土地之上的王。沈远一字一句背诵,手比画着,故意夸张,但她的兴致仍不见高涨。

    她手抚椅子,转过身去,不看他。叹道,吾王,可是我们没钱,喝一杯啤酒的钱也得掂量一番。

    你别说得这么糟,瞧着,我马上就买两杯来。他起身。得了,她拉住他,与他并行站在石栏杆前,她说,还是止住这个美好的念头吧!别人不知,我还不了解?爵士乐布鲁斯轮换飘浮在空气里,桥下一个酒吧亮着灯光。两岸漂亮的花园小楼泻出丝丝缕缕温馨。

    瞧瞧,你老婆就住在那种房子里,而你呢?她说他像一件物品,被老婆随便塞在伦敦的一个肮脏角落,越塞越糟,住在火车道旁。

    他毫不在乎,但声音听起来发颤,说那英国男人特小气。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就要结婚了吗?她笑了一下,说我没猜错的话,打你从飞机降落伦敦那一刻,你老婆就没有和你待在一起。

    沈远的手激动地颤着石栏杆。她住了嘴。

    我不是想和你在一起吗?他抓住她的手,你比她好,比她漂亮,比她更合我的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愿意住破房子。

    她沉默了。桥下喝啤酒聊天的人渐渐增多,他们坐在岸边,脸上挂着笑容,女人的笑容尤其幸福。去你的精神贵族,去你的浪漫爱情,去你的美丽夜色。回家老老实实写这个月的论文报告,天亮之后,老老实实端盘子伺候人才是真格的。

    她一边说再见,一边拔腿就走。

    各种广告醒目地顺着地铁电梯徐徐下降闪现在眼里,报警电话、化妆品、内衣、沙发、图书、电影、旅游车啦,包罗万象,形形色色。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年,穿着花格子呢裙,站在电梯底端,吹奏着萨克斯,一遍遍回旋的主题,极像《波莱罗舞曲》。一个下着雪的街道,雨滴挂在屋檐边,清晨紧闭的窗,瓶中金黄色的菊花,相对一个衰老的女人,那布满灰尘的镜子,掠过几只受伤的鸟,长长的木梯,却听不见任何会面的声音。

    她走进自动打开门的列车里,对面的车玻璃,摄入深不可测的夜,还有一副忧伤的面孔,她低下了头。

    四

    她腾清小桌子,取出毛笔墨,把宣纸展开抚平。

    这是离她有半个球面的山水吗?那团墨在一点点润散,墨点落在纸上,似乎在吱吱地响,然后化成一片朦胧,一片雾景,山水依稀,时光依稀,一切又是如此,那无法脱逃的梦。

    上小学前,母亲常常把她关在屋顶的小黑屋里,家里阁楼的天窗挂了一个大竹笼,养了一群鸽子。下雨时,放飞的鸽子往家里飞。木板墙壁夹有漏缝,透过缝隙,可以窥视下面的房间,暗又潮湿的三合土地,油腻的碗柜,木盆里堆着的脏衣,尿桶尿罐发出的骚臭味直冲而上。

    那个南方城市,太阳很少出来,阴雨绵绵,一下就是一个星期。窄小的石板路白净光滑,泥地积满小洼,用不着一上午过去,整条街就泥水淋漓了。偶尔太阳强撑着出来,却无精打采,惨白一张脸,几片亮瓦,漏下几许光线,打开笼盖,鸽子冲出天窗,欢呼着盘旋在房子四周,通往天窗的活动木梯,站在上面,摇摇晃晃,邻街灰瓦灰砖的房子清清楚楚,来回飞着的鸽子却模模糊糊,一如待在笼子里,扑打翅膀扇起的灰尘,覆盖在烂木箱上。木箱里堆着破烂的鞋旧瓶子缺口的泡菜坛子,以及没有轴心的油纸伞。

    阴雨时节,笼里的鸽子咕咕咕叫着。母亲心情不好,脸拉长,让她感到害怕。

    名义上是哥哥喂养鸽子,照管的却是母亲,她原在一个小学工作,是一名不错的教师。某次运动,父亲坦白曾被国民党部队抓过壮丁,父亲成了历史反革命,在厂里从科室人员变为打扫卫生的勤杂工,母亲自然成了反革命家属,学校勒令她放下教鞭,她无奈,只得求人到处做临时工。

    她被母亲关在屋顶下的小黑屋。一些奇怪的声音,像猫追猎耗子,尖爪子不停地抓木板墙。她蜷成一团盯着门,渴望那扇门突然打开,不仅有阳光,而且还有母亲温暖的手抱着她。

    她不会听错。母亲抽动双肩,哭泣声低低而沙哑,像嘴里咬着手绢。碗筷倒在地上的哗哗声。酒醉之后,父亲从不正眼瞧这个家,和她有点相像。她同情谁呢?

    她朝楼板使劲跺脚,狠狠敲隔壁阁楼的墙。但没用,墙那边,鸽子咕咕咕叫,楼下父母的战斗继续进行着,她猛踢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耗子瞪着眼,在她脚边跑来跑去,欢乐地叫着。

    那间小黑屋使她过于紧张而快速地度过了毫无柔情的童年。她拼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脱离家和这片阴雨不断灰蒙蒙的天空。母亲偶尔从生活的重负中静下心来教育她,要靠自己打拼一条出路,别指望这个家。母亲说得不对吗?她如愿以偿考上大学,远远离开了家,她很少回去过,其实多年来就回去过一次,那儿一切都没有变,相对无言,她可以重新回忆一次吗?不能。就是如此,然后她走得更远,到了西欧。她搁在土墙边小小的药瓶插着一束颜色混杂的野花,如那个年龄的梦,像茫茫雾霭,久久不散,从来没有因她停下了而等一等她。

    五

    又是一个好天气!校园的草坪上照旧躺着坐着许多人。她黑裤,红上衣,披着长发,朝图书馆大楼走去。昨天打工十二个小时,来回走在厨房柜台桌椅客人之间,累得骨头咯咯地响。“吃硬饭”,她想起沈远的下流话,是不好受,但硬饭就是硬饭,精神和骨头都熠熠生辉。到了图书馆进口铁栏,她放好上磁的出入卡,在三楼找到一个空位。她得找《巴洛克艺术》一书,查证论文中几个重要的注解。可刚走到标有“艺术类”栏目的书架前,一眼瞥见沈远蹲在书架间翻书,忙缩回头。

    四周安静,仅有翻书声和脚步声。二楼电脑储存了这个欧洲最大的图书馆全部版本资料。谁要放一把火烧图书馆,得烧上五六个小时,可是烧毁了,于大英帝国又有何损?她躲过沈远,找到那本纸页柔滑的书。她坐下来专心地做笔记。

    当她抬起头,发现沈远坐在她对面的空椅上,一声不响,读着他自己的书。

    她将一页笔记、圆珠笔放入裤袋,下楼时,发现沈远又跟在身后。

    别跟着我,像只苍蝇似的。

    那你是什么呢?苍蝇跟的?沈远厚皮赖脸。

    我跟你没话可说。

    今天我在图书馆等你一整天,你就这么对待我?

    谁叫你等的?真是的。回到你妻子那儿去吧!没准她不会踢开你,只做那英国佬的情妇。那样你可以一直吃你的软饭。她走向最底楼——地下室学校学生酒吧。

    里面闹哄哄的,空气浑浊,难以呼吸,但学生们喜欢泡酒吧,喜欢这股酒气烟气,而且价格较外面酒吧便宜。酒吧座位极少,男男女女站着、坐在地上,三五成群,两人成双,大声嚷着,不然谁也听不见谁说话。

    一堆人围着,中间的红发女郎,背影极像维维安。他们似乎在听她谈一件极有趣的事,笑得前仰后倒。

    她走了过去,真是维维安。她叫了她一声。维维安一手端着半杯啤酒,一手夹着一支烟转过身来,硕大无比的圆形耳环一圈套一圈,脸上露出惊喜,像老朋友一样把她介绍给一旁的人。最后,她指着高个头,头发留得长长的青年说,这是查尔斯,爱每个女人就不爱妻子的“王子”。“王子”长脸,留着胡子,笑容腼腆,像个男孩。

    她一一点头,握手,微笑。

    在离她两三步的柜台前,沈远一个人抽着闷烟,眼睛盯着她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