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个礼拜后,李玉来接筱月桂出院。她对筱月桂说,都是她不对,让秀芳一个人处理无法对付的局面。

    筱月桂倒过来安慰她:“这不是秀芳的错,是命躲不过。”

    极斯非尔路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李玉和秀芳要扶筱月桂上楼。

    筱月桂笑了,“没事,我能走,等我不能走了,你们再抬我吧!”

    她打开衣柜,准备换件更舒服的衣服,看见余其扬的衣服,内衣有一沓,西服有黑白各一套,领带有三根,突然她从白西服上衣袋里摸到一件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怀表。这不是当年她在南京路的亨达利给他买的吗?她打开一看,表仍然走着,走得一如以往。

    走廊里飘浮着夜来香香味,她走进卧室,靠着枕头倚靠在床上休息,望着镶铜圆镜,问:“家里有什么事吗?”

    秀芳说,没有什么太急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经处理了,你休息过来了,再一桩桩说给你听。

    李玉端来人参鸡汤,看着筱月桂喝完了躺下,才告诉她,今天上午去看了一下新黛玉。没想到新黛玉竟然回到老西门一品楼那幢房子里去。

    秀芳插话,“哎,那幢房子不是十年前,就被姆妈改做旅馆了?”

    筱月桂点点头,她知道新黛玉做的这件事。

    “姆妈留了一间给自己。”李玉转了个身,把一双绣花拖鞋放在床边,这才说,“她现在搬进那间房子长住。”

    “她这么念旧?也难,一品楼当年是她一生最兴头的日子。”

    “她说日子快到尽头了,她整个搬了回去,想在那里等。”

    “她真快死了?才六十多吧。”筱月桂吃了一惊,扳着指头算算。

    她记得新黛玉把她从乡下带到一品楼时,正好四十,现在二十个年头过去了,她应当只是六十过了,最多六十二,怎么会想到去等死?

    “我看她气色败了,真的快到头了。”李玉说。

    筱月桂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李玉以前告诉过她,做过这一行的女人,大都活不长。新黛玉也难逃这命,竟然也要在她身上兑现了?

    李玉神色挺严肃:“我怕她随时会咽最后一口气。”筱月桂知道李玉在这种事情上头脑清楚,不会夸大其词。毕竟她年龄大,见得多。

    “那赶快给我准备一下,我去看看她。”筱月桂说,“希望她不会不见我就走。”

    李玉没想到,筱月桂会如此着急,“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你刚才说她随时会咽气,万一她不等我自己去了呢?”筱月桂说,“毕竟,二十年了,许多事多亏了她。”

    傍晚时分,一品楼完全失去了往昔书寓的任何一丁点热闹和艳冶气氛,清寂凄切。房子年久失修,木柱上只剩下剥落的油漆,墙板间的缝碴裂着,天井石缝里长了青苔和野草。说是客栈,看起来客人不多,也许都是小商人,忙碌去了,厨房里好像有烟气,门槛全是脏黑污迹。

    筱月桂顺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二层,顺过道直接走向里面,停住了:她和常爷的那间房不存在了,被隔成两个小间,另开了门。

    她慢慢走过去,穿过回廊,从走廊墙上裂开的一条缝隙往外看,后院里的桃树已经被砍掉了,金鱼池成了洗衣槽。

    曾经她在这里,谛听悠扬的江南丝竹,看一个个着鲜衣的美丽的女人们,细弹琴弦低唱,羡慕她们说不尽的优雅。管事高声叫喊局票,叫女人们出局的声音真是悦耳!“你的眼睛像猫,瞧上去温顺,骨子里却不知女孩子的羞涩。”新黛玉在这走廊上,对十六岁的她这么说。

    现在一切都不再存在,可能不久,只剩下旧房骨架的这块老西门地皮,也会被水泥大楼吞没。她心酸酸地侧过身来,对直朝新黛玉以前的房间走去,她记得那间堂而皇之的凤求凰厅。

    外厅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连那些字画吊灯都不见了。

    里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新黛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垂着旧旧的帐纱。房间里很幽暗,筱月桂走近,撩起帐纱,挂在钩上,这才站立在新黛玉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满头白发的新黛玉费力地睁开眼睛,淡淡地微笑说:“我怎么总觉得一品楼里少一点东西,原来不就是少个小月桂吗?!”

    新黛玉拉住筱月桂的手,叫筱月桂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窗帘拉开,一束斜阳照进来,反而加重了屋子里的清淡和凄凉。“点灯,点上灯。”新黛玉喘着气说。

    李玉和秀芳这才从走廊进屋子来,去找台灯开关。筱月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新黛玉让筱月桂的脸转到光亮处,左右端详了很久:“小月桂真是个越长越漂亮,永远不现年龄的女人!”新黛玉摸摸筱月桂的脸,“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都三十六了吧!”

    “我要老的。”筱月桂说,“姆妈,你告诉我,你要坦白告诉我:女人老了,应当怎么办?”

    新黛玉说:“你小月桂是天下第一明白人,我就直说。女人开始老了,就自己往后退,免得让别人嫌,逼着后退。不过你还远远不到这时候。你不仅是驻颜有术,你是服过仙丹,青春永在。”

    “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就开始老了呢?”筱月桂几乎是自语道,“我不是说外貌,外貌说不清楚。我是说,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应当认老了?”

    新黛玉好像知道筱月桂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她的手,慢吞吞地说:“到她开始可怜自己的时候。”

    筱月桂听了,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姆妈。你说得非常对。”她走过去,从梳妆桌上取过一把断掉一颗齿的木梳,对新黛玉说,“姆妈,我想给你梳一梳头。”这才把新黛玉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新黛玉费力地坐起来,她对李玉说:“把镜子端来。”那梳妆台上的镜子太重,秀芳赶忙给李玉搭一把手,她俩一人扶一边,端着镜子,让新黛玉照自己。

    筱月桂将新黛玉的散乱的头发合拢在左手里,右手轻轻地梳着,给她梳一个髻。那脖颈叠着皱纹,筱月桂的手贴着,看见镜子里的新黛玉在默默地流泪,忙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我是高兴落泪!”新黛玉喃喃地说。

    “我知道,姆妈。”筱月桂轻轻地回答。

    “荔荔她好吗?”新黛玉突然侧了身子,看着筱月桂,说,“我好想见她一面。唉,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外地拍戏,她来不了。”

    筱月桂把新黛玉的手臂握紧,她鼻子一酸,却忍住泪水。“荔荔会来看你的,她对你比我还亲,有时我都嫉妒你。”

    “小月桂呀,”新黛玉声音很弱,也很郑重,“有一件事,我——我想——请求你原谅。”她说得很急,喘起气来。

    “姆妈,你慢慢说。来,靠着我,这样舒服一些。”

    “我曾夺去了你做母亲的快乐,荔荔给了我这快乐,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你能原谅我吗?”

    筱月桂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新黛玉把手绢递给她。“小月桂,你原谅我吗?”

    “别说了,姆妈,也多亏你照顾荔荔那些年,我该谢你才是。”

    她们陪了新黛玉一天一夜,李玉和筱月桂回到极斯非尔路家里,秀芳留下来照顾她。第二天一早筱月桂又到一品楼来,她叫了新黛玉几声,都没有回应,赶紧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气了。看来新黛玉是在天尚未全亮之时悄悄走掉了。

    筱月桂用棉花沾上香树的汁,擦洗新黛玉尸身,换上崭新的白衣白鞋。这是个残忍的春天。筱月桂觉得心闷得慌,去开窗,发现天边真有闪电。“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筱月桂问秀芳,昨夜新黛玉说什么话没有?

    秀芳想了想,说姆妈与她交代过,若一口气上不来,希望能葬到老家松江。

    筱月桂穿着丧服,头巾上边加了一条细细的麻线。她抚摸着面前的棺木,泪水就是流不下来。新黛玉的心愿一定是想葬在常力雄坟旁,不直接这么说,是明白这一点不容易做到。

    姆妈,难道你以为我会说不吗?她面朝棺木蹲了下来,轻轻地说。

    几个手下人把丧事皆办得条理不乱,请来的祭师往新黛玉口里右侧放米,喊“一千石”,又往她口里左侧放米,喊“两千石”,最后往她口里中间放米,喊“三千石”。

    师爷和三爷闻讯也来了。他们坐下来,说到新黛玉葬在何处时,师爷立即反对。说常力雄老家祠堂绝对不允许,只要是常家祖坟之地,就绝不允许沾边。他连连说:“这成何体统?不过是一个妓女!”

    筱月桂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半晌才说:“那么把姆妈埋在常爷坟对面的山丘上,还是可以的吧?”

    她的话软中带硬,三爷看看她,不再作声。师爷却说:“阴宅比阳宅更要讲究。常爷冥寿丁未,是震卦,如果壬相方向遇淫娼,大凶。这会坏了洪门风水,挡住鸿运,青帮会更得势。”

    “坟地已经买下了,”筱月桂站起来说,“那山丘上坟很多,还能算出每个人的二十四吉凶?你肯定里面没有妓女?”

    “新黛玉不同。”师爷坚持说。

    “什么不同?”筱月桂语气开始咄咄逼人,“你说,什么不同?”

    一品楼门外有人坐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大声地按喇叭。三爷不高兴地朝外吼了一句:“催什么,催命呀?”

    不过师爷站了起来,往外走去,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只能在常爷坟的对面,遥遥望着——连这都不允许!就因为跟常爷相好过一场。

    筱月桂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要不要在新黛玉的坟边再买一块地,做她自己的坟地呢?不然到时候,谁会像她今天那么尽心?说不定她比不上新黛玉,连遥望的资格都没有。

    新都饭店位于三马路上,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式摩天楼建筑,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摩天楼中,完全由中方资本控制的最早几幢之一。虽然还是请的德国建筑师,承包的建筑商却是上海有名的荣记营造公司。

    新都饭店是旅馆娱乐与办公室多用的楼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几间办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视整个上海的顶楼,给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开张仪式极为隆重,商政学各界中外人士纷纷前往祝贺,贵宾几百人。

    饭店经理对着满堂的宾客大声宣布:“恭请中国第一女实业家,联合财团董事长,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厅堂跨三层,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闪光灯哗哗照着,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着贴身手绣丝缎旗袍,颈子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神采奕奕。满堂客人在评论筱月桂:

    “真是国色天香啊!”

    “又会唱戏又会做生意,不简单。”

    “都说上海黑社会的粗坯子就只服她一个女人!”

    “此等人物,恐怕也只能出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