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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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查饭店的这房间墙上贴有墙纸,古典的花纹图案,床不大,可是很柔软。有一个巨大的雕花西式梳妆台,面窗而放,两个沙发相对,棕色木质百叶窗,垂挂着窗帘。外白渡桥安静了,苏州河这时也安静了,河岸旁亮着少许的灯光,映在水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阴云浓罩。

    男人失约。她望着阴霾的天空,感觉到今后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

    如同她今晚一人从电梯出来,到这房间来时,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折了两个弯,地板上打过蜡后,辉映着灯,亮光闪闪,照着她一个孤独的身影。高跟鞋踩在上面,那一声一响只有她自己清楚是如何敲在心上。那么,她有什么必要待在这儿?她去找自己的鞋。

    筱月桂叫不到出租车,饭店侍者告诉她说,英商中央出租公司倒是通宵服务,但打电话去叫,说是要等一会儿才有车回来。她想想,觉得不如步行。

    好久没有一个人走路了,她在夜风中,心中恍然。她已经好多次走在这外白渡桥上,只有这一次,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出奇。

    她清晰地记起那与黄佩玉度过的第一夜:那晚他们喝了香槟,进了房间后,两人的脸都红通通的。筱月桂喝得多一些,阳台外,那江水轮船,房里壁灯双人床,都如梦。她好像脱了高跟皮鞋,从椅子上跨到写字桌,并抬脚走到窗框前。黄佩玉把她抱了下来,扔在床上。

    我只不过想到河里游个泳。看你把我怎么办?她醉眼蒙,捏住黄佩玉的鼻子。

    黄佩玉说,你就会看到。

    这时筱月桂回了一下头,那临街面河的窗,阳台漂亮地凸出,透出灯光的窗纱在细风中拂动。对了,她站在这外白渡桥中间,正好走了八十步,走到桥端,一百六十多步。向右顺着苏州河走,这么多年在上海,她是一点点熟悉这个城市的,她走过无数街巷,对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比对她自己的家乡更加熟悉。

    向南进入一条飘满花香的巷子,月亮探出云层来,铺了好些光亮在石板路上。夜深,听得见打更人在敲梆梆声。拐入一条弄堂,却有人在屋前搭了竹床睡觉,打着呼噜。她出了巷子,又是一条街。

    “白糖——莲心粥!”

    “桂花——绿豆汤!”

    小贩的叫卖声听起来很亲切,长音落在“糖”和“花”上。她顺声走去,有一小摊贩摆着锅碗。见她,便热情地招呼。她有些饿了,就要了一碗绿豆汤。她从来都觉得绿豆汤最好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她心脾舒畅。

    半小时后,她走进一条里弄顶端,敲开那儿的一幢房子的门。李玉很惊异筱月桂这么晚回来。

    “他有事。”筱月桂简短地说。

    这是一个有亭子间的上海市民住的房子,一共三层楼,如意班租了两层共四间房。只有筱月桂自己是一间,其他三间男女分开住。走进门就是一个公用的厨房,灶上是铁锅竹盖。

    两人穿过厨房,一前一后走上窄小漆黑的楼梯,拐了又折,折了又拐,上到三层来,直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小是小,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放了两瓶玫瑰,使房间里添了好些家居的感觉。还是自家好。

    筱月桂往床上一趴,李玉走过来帮她按摩脖子和后颈椎骨,逗趣她,说要是小姐睡不着了,她就去找个男人来服侍小姐。

    “不用了,我是故意走的。”筱月桂说,“你想想,这热乎劲还刚在兴头上,他就走不开了。我不能事事将就他,不能像他那些女人一样由他喝来使去,不然他马上就会腻味的——如果他找过来,你们就说我不在。”

    第二天中午,李玉才明白筱月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到敲门声,下楼去,早已有邻居开了门,黄佩玉站在门外,天上在下雨。“小姐回来了?”他问。

    李玉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梯上走,她想看看黄佩玉会急成什么样。“她不在吗?”他说,跟了进来,“还是她出去了没回来?”

    李玉只管自己上楼,只当没有听见一样。上面是秀芳站在楼梯口,学戏里唱词哼唱了一句什么,亲热地说:“我家小姐,在闺房里。”

    她下了一步楼梯,问黄佩玉要不要叫醒小姐。

    黄佩玉摆摆手,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想一想,他说,我等她睡醒。我可以进小姐房里等吗?两个仆人当然都不敢拦他。

    他进入筱月桂的房间,坐在床边,筱月桂裹着被子一把抱住他,“你看你弄醒了我。”她撒娇,“怎么来了?怎么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给黄佩玉脱掉外衣,又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他是心里丢不开筱月桂,到旅馆,筱月桂不在,就去工部局办公,然后就找到这儿来。

    路上飘起细雨,结果淋了雨。

    筱月桂向他道歉,说昨夜她实在一人睡不着,便回来了。早知道她该等他。

    她再一想,恐怕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一人在床上,无论是旅馆还是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或许想来个突然袭击。这人看来十分多疑,平日从不相信任何人。

    筱月桂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这才想他可能真是不舒服,一摸他的额头,似乎在发烧。“你头痛吗?”

    “有一点。”黄佩玉说。

    她便让他一人睡好,自己穿衣起床,对李玉说:“黄老板可能着了凉,你熬碗浓姜汤来。”

    她守在他身旁,细心地照料他,给他擦汗,给他喂姜汤。

    他睡着了,她仍守在一旁,一直到她又准备上台时,才叫醒他,把他送回家。

    黄佩玉除了上租界工部局,每天尽可能都上老顺茶楼为他专设的套间,多则五六小时,少则半小时,名是喝茶,处理上海滩洪门事务,但大多数时间是用来赌博。

    那后厅的书房面对竹林,家里人多嘴杂,女人的唠叨叫他受不了。

    说到底他还是读书人出身,喜欢在这儿画画写写字,顺便处理各路人的难题。鸦片买卖,赌场闹事,妓院绑票,珠宝被盗,杀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点。

    但是老顺茶楼后屋最大的生意,是赌局。这里实际上是上海最大的赌场,只是不对外公开,要申请,要有人介绍,成为会员才能加入。

    赌法中西齐上:麻将牌九,吃角子老虎,轮盘赌台聚众喧哗,二十一点输赢立见,最为热门。

    有大赌客来时,常常黄佩玉亲自做庄家,压得住阵,让人输了也认输。这个大赌场是黄佩玉最大的收入来源。

    黄佩玉坐庄聚赌时,余其扬总是在他身后站立,身份是保镖。关键时刻,他会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动作。

    每晚十点开始,黄佩玉开的赌场人声鼎沸,轮盘赌桌前围了一圈人。黄佩玉衣冠楚楚,嘴含烟斗,正兴致浓厚地赌着,台上的筹码堆得如山高。几个赌客都满脸紧张。

    筱月桂悄然走到黄佩玉身后,他回过头来,看见是筱月桂,满脸高兴,一下子把身边的全部筹码堆了出去,分压在22号的中央和四边四角。

    全桌的人都惊奇地瞪大眼睛。余其扬在边上轻轻叫了一声:“老板?”

    黄佩玉手伸过去,拍拍筱月桂的手,不理余其扬。附近赌桌上的人也探过头来,看这桌上黄佩玉的大动作,全拥过来了。庄家正要打出牌子,有个客人说:“能不能让我来打?”

    庄家看着黄佩玉,黄佩玉很大气地一摊手:“请,随便哪个弹子。”

    筱月桂走过去几步,不拿弹子,而是俯下身朝它吹了一口气,说:“22,今年我22岁,黄老板身家性命押在我身上。”

    这句话让许多人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但是弹子马上弹出,全场屏住呼吸。有人握住赌盘边的手颤抖起来。

    弹子围着盘转了好几圈,要落未落,最后摇摇晃晃落下,正好落进22。

    “神了!神了!”全场惊叫起来。

    输掉的那人不服气了,他说:“黄老板,我要拆开看一下盘底,你不见怪吧?”

    黄佩玉大大方方地挥挥手,但是话中带话并不客气:“当然当然,尽管拆。拆了要是没有机关,你马上去重新买一台新的安在这里,不要耽误赌场生意。”

    说着他就转身,一手搂着筱月桂,往里间走,边走边说:“有人告诉我,你阴气旺,会克男人,今天我有意试一下。你一来,我就赢了大满贯!我这人就是不信邪。那笔钱归你了。”

    筱月桂笑容甜甜地说,“阳顺阴就顺,我是阴助阳。”谢天谢地,明天如意班就可还债,发工钱了!

    第二天,筱月桂接到先施屋顶花园剧场的邀请,请她去谈如意班借剧场演剧的合同。果然,不用垫付,三七分成租场。筱月桂终于摆脱了印子钱的黑影,等到了对她来说最揪心的诺言兑现。

    但是她一直弄不明白,几天前黄佩玉找上门,是真想她还是假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