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二天一早我和那男朋友离开了。母亲没有送我出院子大门。母亲的眼圈黑黑的,明显一夜没睡。我很想告诉她,我并没有结婚,一辈子都不想沾婚姻的边,但我就是不对她说,就是要气她,我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话。

    那时的我,任性而冲动,恃才貌不俗,不把母亲放在眼睛里,是个大大的坏女孩。那时生活如万花筒纷繁颠倒错乱,我把艺术当成生活,把生活当成艺术,让生命行经在一条危险的钢丝上,变着花样,做着各种让人让自己惊险的杂技,无心无肺。我是否真带了一个手有残疾的男朋友回家?完全记不清,也许是在梦中对母亲进行报复——她不关心我有无男朋友,有什么样的男朋友,都采取无所谓的态度。我过得如何,她也不关心。这是我自欺欺人得出的结论,其实对母亲来说一点都不公正。

    做女儿,存心要伤害做母亲的,并不难。像我这样一个存心让母亲难过的叛逆的女儿,要伤害母亲,那就更容易。

    离开中国前我回重庆看母亲,分别时,母亲眼里含着泪,但是向我挥手时还是尽量面带微笑。我转身后,母亲开始哭,哭了很久,仿佛把这一生因为我这个女儿受到的委屈和耻辱都哭出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一定为我高兴,可以到国外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可以远离开这个从来就讨厌我伤害我的世界。可是她担忧那个陌生的世界,我举目无亲,像我这种孤儿一样的性格,内向、极难开心、有童年创伤的人,不知要遭多少罪受多少苦!她要见我一面都没那么容易,她感觉多么孤单无助。在所有的孩子中,她一直都是最爱我这最小的,虽然她说十根手指不一般齐,根根都连着心,谁都爱,但她就是最心爱我。她哭呀哭,怎么也止不住。

    在伦敦,我接到二姐的信,说到母亲在我走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大病一场。我呢,却没有什么反应,感觉一切时过境迁,母亲和重庆变得遥远。

    我和自己选的男人踏上红地毯,我把在教堂的婚礼照片寄给母亲,一点不介绍他的情况。

    不值得介绍给母亲。因为母亲也不感兴趣。

    好了,等到带丈夫回重庆时,生米做成熟饭,母亲只能接纳他,对他好,希望他对我好,母亲一副笑脸。他对我不好,母亲也是一副笑脸。岁月无声,现世邪而不稳,母亲学会不让我看出她心里对我有一百个不放心。

    后来我从英国搬回北京居住,母亲也没问原因,总是看到我一个人回重庆看她,她也没问,她只是在偶尔通电话时对我说,“六妹呀,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我写了弗吉妮娅·伍尔芙的外甥1935年到中国来教书、和一个有夫之妇相爱的小说。此小说早在中国台湾和国外好些国家出版,2001年在国内一家杂志刊发。一位中国老太太,在英国告我损坏她死去的母亲的名誉,英国法院驳回上诉——西方的法律没有告死人名誉权受损这回事。老太太到北京海淀区法院告,法院拒绝受理。对方又到杂志所在地长春告。长春中级人民法院判决我的小说是淫秽黄色小说,处重罚款、必须在国家级报纸杂志上发表公开道歉声明外,此书禁一百年。

    官司长达两年之久,花费我大量精力财力,也引起全世界,包括印度这样的国家连续报道,在中国引发了文学创作与法律一场大讨论,小说家何为之?文学虚构有多大的自由度和可能性?

    有些报纸称我为官司作家,关于我的流言谣言满天飞。有些人见我之后,发现我并不是他先入为主的那种人,错看了我,向我道歉。

    我不服判决,上诉吉林高级人民法院。

    丈夫说,若我想赢这场官司,原告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发表在报上的文章中,点名我写的是原告的母亲。若他不是我丈夫,这条证据就不成立。他说,我们一起写信给英国法院,赶快申请法院下离婚文件,等这场官司过了,我们再重新结婚。

    我被打官司打昏了头,能赢并结束这官司的事,我为什么不同意“离婚”?于是我无条件同意,并签了字。

    很快英国法院寄来了离婚证书,上诉开庭拿着这证书,原告果然不再纠缠这证据了。吉林高院开庭审理此案进行了两天两晚,惊动了全国媒体,有三家电视台专门来拍摄录像,当天辩论到晚上八点才结束。第二天继续。高级法院判决,我那本小说继续禁一百年,我赔款并公开在杂志上道歉,但可以用别的书名和别的故事发生地出版那小说。

    官司结束后,丈夫再也不提重办结婚登记手续之事。有一回,我问到他,他说,办不办手续,我们都是事实婚姻。之后我再也没提,直到三年后他再起情事,决定走得更远,不说实话,被我逮住,他恼恨不已。最后,我在电话里哭起来。他说,“你哭什么?有一点我想现在有必要对你说清楚:你没有权利指责我如何,我们早就不是夫妻,甚至法院也下过离婚证书。”

    我听了,浑身都冻住,马上停住哭。

    “那以前你怎么说?”我本能地说。

    “我不记得以前说什么,再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含糊。

    缓过神来后,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所有女人被人离掉婚都知道一清二楚,而我却不知。在他的心中,我早就与他分手,但他之前不点明,是觉得还需要我,用他的话讲是为了帮我渡过没有他的难关。“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不会和其他女人一样。波伏娃与萨特创造了多配偶制的传奇神话!你会输给她?”他如此说,我也不必找别的男人,最好为他做一个活寡妇。我喜欢男女间光明正大地离去,若是他说我们分开,给我理由,不管这理由会如何伤害我,我也会离开,我从来不会死缠着男人不放,哪怕我心会碎,如鬼一样活着。

    我马上从北京飞回伦敦,在七年前我买的房子里,找到他。他对我周到,派小姐姐和田田到机场接我。到家后,他一晚上与我拉家常,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第二天上午,我过问我在英国的银行账号,包括他的银行账号。他很君子,一一告诉我,并写在纸上。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上网进入彼此的账号。我心里发慌,算了吧,别做了,可我一咬牙,操作起来,把我的银行账号密码改了。看着电脑上的数字,我三魂掉两魂,生怕弄错,把钱都弄丢了。关上电脑前,我发现自己手都在抖,一脸是汗。我走出自己的房间,他正站在走廊上,我走到他面前,告诉了他。

    他当即叫了起来,脸色惨白:“那是我的钱,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不对,那是我的钱,多年来我一直相信你,从不过问,请你管,包括你买股票亏了,我也从不心痛,早在几年前本就该拿回,我还是相信你,可是现在,我觉得你不配,我要拿回来自己管。”

    他还在那儿大叫大嚷,说不该告诉我账号密码,说他多辛苦,把每月余钱都存在那儿,说他没想到。

    我说我也没想到,余钱?你用大笔钱却是从我的账上走。我再次问自己,真的是想与这个男人分手吗?我听着邻居花园家传来的狗叫孩子欢喜的笑声,墙上钟表嘀嗒嘀嗒答答走着,他在走廊里来回走着,我的心给出了回答:“是的,没错。”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气得连声音都变了。

    这是我认识他后,做的唯一的一件让他看来对不起他的事,却是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对自己说,从此,这个人在我心底就死了,从此,我要做一切本是由他替我做的事,管英国账,做英国的税表,开银行支票,回复国外出版社的信,不管我多么不会做、不愿做这些事,会多么头疼,多么麻烦,我都不会求这个人。我必须完全彻底干净地摆脱掉任何和他有关联的东西,我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要像过道里那尊石雕一样站立。因为我不够坚强,六年前回到中国生活,看起来是为了离开他,却是走得不成功,我还是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受他喜怒哀乐影响,包括他的情人们情绪的影响,我把伤口遮起来,伤口还疼,还流血。不,我不能那样生活,我不要看伤口,我要让血流尽,哪怕我会因此而死去,但是有一刻自尊。

    事后,他准备找律师起诉我,他在纸上列好我们彼此在中国的几处房产、英国的房产和银行存款及股票,说要与我在法院见。我说,我一向怕你这种父亲式的男人,可我相信英国法院会公正。他听着,眼里对我充满恨。我拿回钱这件事,让他彻底下了狠心,与我一刀两断,也决定了他最后选择哪位情人作为以后生活伴侣。

    我马上飞到慕尼黑,借了一个女友在城中心的房子住下来。

    一周后,他有邮件来,认为我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男人那天在别处,从另一台电脑上,凭着密码和账号帮我处理银行账,否则我不会做,也不敢做。我摇摇头,可惜他与我生活过那么长一段时间,他自以为很了解我,却是从未认识我。连我母亲都说,六妹从小胆小如鼠,半天撬不开一句话,是个闷罐子,啥事不要逼她,逼急了,她连自己的心肝都敢摘下来给你吃。

    临近圣诞节,慕尼黑街上火树银花,充满节日气氛。雪下得很大,我到住处附近的土耳其人开的小店里买牛奶面包,看着路人冒着雪花买圣诞礼物回家。我的家在哪里?我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一直以为有丈夫的那个屋檐是自己的家,哪怕他的家的根已腐坏,我也当成一个家。事实上,好些年我都是客居四海,孤单一人,没人安慰,没人同情。

    有一天深夜做梦,又梦见了从前的六号院子,看见了母亲。醒来看着窗外阳台雪中的枯枝,想那个穷家,比起其他任何地方都像家,因为有母亲。我想和母亲通电话,想告诉她,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怪命运对我不公平,只怪我遇人不淑,在男人的问题上,我是一个失败者,失败得非常惨。我想对母亲说,生父在生前与我唯一一次的会面警告过我,我居然没有听!他说,“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你丈夫公婆会看不起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他受了良好的西方高等教育,满脑子西方自由主义,却是个传统的中国男性中心主义思想的人,他对我,始终未像一个丈夫对妻子,也未像一个朋友对朋友,却只是接受了我认定他的父亲身份。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事业有成,可真这样,他又受不了,感觉到了冷落,不是我的冷落,而是时代,他的怨气久积胸中。

    电话到手上,我拨了家中号码,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却说,“妈妈,我很好,和很多人在一起,我们会吃火鸡布丁,唱歌跳舞。新年时会放焰火。”

    是的,我又一次与母亲错过心灵沟通的机会,我真想听到她对我说,“六妹呀,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自然,我也错过与她在一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