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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程老爷的赠一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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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还是低估了这年头的伪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栈之后,傍晚时分,去歙县县衙看热闹的松伯也回来了。松伯说起结果,他很是吃了一惊。

    尽管一部大明律在历朝历代的法律基础上进一步细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诰》、《教民榜文》以及各种皇帝以诰敕形式发布的成文律例,可各州县的主司大多数都是从小苦读四书五经,做八股文章,金榜题名之后则吟诗作赋,诗词答和,教化子民,能够有闲心去钻研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个人里头都未必有一个。于是到了判案的时候,约摸就是判个差不离,根据客观恶性和主观程度判案,人治更大于法治。很多时候,甚至操之于刑房书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伪造衙门印信的,全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斩!不过印信也是要分等级的,第一等是各级衙门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红印泥,统称朱红大印。第二等是巡抚、提学、兵备、水利等关防,长方形,或银或铜,因用紫红色水盖印,又被人称作紫花大印。若是伪造这两种印信,当然死路一条。然而,那刻在一块豆腐干上的假印并不是歙县正印,而是县衙户房的印章,重要性都远远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数等。

    所以,最后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殴打苛虐亲弟,伪造文书印章,两罪合一,再通过大诰减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叶县尊火气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噼噼啪啪打了一顿狠的!

    至于如快班帮役刘三、典吏万有方,因为隶属于歙县衙门,叶钧耀有心当堂审决,可后来却暂时没决断,人都先行下监了。原因很简单,户房司吏刘会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则分为好几派,据说案子没审完,歙县县衙之中就闹开了。

    要知道,整个县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等同于朝廷六部,承发房也就是个小内阁。朝廷是吏部最贵,而县衙六房却是以户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县衙门为例,一个萝卜一个坑,老的经制吏腾出位子时,往往要从新人那里索要顶首银。这其中,户房司吏是标价最高的,整整六百两,大多数时候甚至有市无价。毕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动,哪个司吏愿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听了这些热闹,想到程老爷提过的夏税之事,汪孚林觉得拿出来问松伯不太合适,干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细。果然,常常进出城里的松伯对程家很熟悉,当即笑道:“这黄家坞的程老爷是歙县人,出身贫寒,当年进学没多久就中了举,可再跟着屡次会试不第,后来就索性补了个教谕,当了一任之后,他觉得太憋屈,便去扬州淮安行盐,十多年积攒下来几十万家私,却不忘本,一直安家在县城而不是府城。听说,他给家里长子说的是官宦之家的长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顿时出了神。照这么说,程老爷那简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贫寒却还考中了举人,会试几次没考上进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后还攒下了几十万家业,给儿子程大公子程乃轩攀上了官宦人家结亲,结果程乃轩还不乐意,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难不成程乃轩打听到未婚妻是个河东狮吼的悍妇,于是出这种损招?

    想归这么想,别人的事却也轮不到他多操心。因为去看了这一场热闹,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这位长者一顿,又留人在自己赁下的这马家客栈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个乡亲也放不下家里前来道别,他就拿出之前买的几样礼物重谢,又送了他们离开,嘱托捎个信给家里的两个妹妹,告知自己近况,松伯自是满口答应。而四个轿夫却说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乐得留下四个帮手,当下听之任之。

    如今业已咸鱼翻身,县太爷那里又雷厉风行发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赶紧回家去躲清闲,可目前大宗师还没走,各种信息不对等,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盘桓在马家客栈。下午,他闲来无事,却也懒得出门,干脆拿着本论语给金宝开讲。最初还是按照脑子里那些记忆,可不知不觉就引申得无边无际,到最后听到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的时候,他方才一下子惊醒。这是在外头不是在家里,被人扣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谁?”

    “小人来给汪小相公报喜!大宗师行文徽州府为你正名,赞你仁孝双全,日后若再有谣言,当严厉彻查。”

    尽管前日明伦堂中那一场大戏结束之后,汪孚林成功地翻盘买侄为奴一事,引来程乃轩号召生员声援,又把歙县县令叶钧耀给惊动了出来,一举把其他两条没干货的罪名给带了过去,顺利洗清了名誉,可这终究还没有在官府正经过了明路。此时此刻,他为之大喜,而金宝动作比他更快,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拉开房门,却只见外头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仿佛是大户人家的仆人。

    果然,来人一见金宝,便立刻打了个躬,唤了一声宝哥儿,等看到汪孚林亲自出来,他方才跪下磕了个头,起身之后就满脸堆笑地说:“小人是黄家坞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意来给小相公报喜!有大宗师亲自认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再无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说事。”

    “请替我多多拜谢程老爷,有劳关切。”

    那程琥立刻满口答应,接着又赔笑说道:“老爷还让小人带话,大宗师明日要启程回南京了,府学和县学很多相公们一早会去县城新安门送行,还请小相公不要忘了,这也是交好同窗的机会。”

    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还幸灾乐祸于程乃轩挨打,可他不认识歙县其他生员,现如今那个唯一认识的家伙只能在床上趴着养伤,送行时少不得要多动很多脑筋。而且,他还想回乡去躲懒呢,却忘记了他好歹是生员,按照规矩是要在学宫明伦堂读书的!虽然也可以逃课,但你总不能天天逃吧?

    这就是想方设法保住功名的后遗症了!

    汪孚林正打算开口再谢一声,就只见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紧跟着,原本低头站在院子里,各自提着包袱的一对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来,旋即跪下磕头行礼。等两人抬起头来,他一下子认出,左边那个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经见过的。

    就算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那是程乃轩命牙婆送到自己家来的那个秋枫,怎么又送来了!

    至于旁边那个约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认得,模样还算周正,身量却还未长开,显得有些纤弱。

    “小相公,这秋枫当初由那个牙婆带回县城后,就被连人带契书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爷留他在前院洒扫。老爷回来后亲自查问过他,其实他身家清白,又识几个字,卖身契也重新去验看过了,并没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对少爷有所误解,这才胡说八道,回来又因不忿,对同行传过对小相公不利的话,老爷已发话,不许她在徽州一府六县立足。看这秋枫还算本分,老爷的意思是,送了给小相公当书童。”

    说到这里,程琥偷觑了一眼汪孚林的脸色,见其没有立刻拒绝,他心中稍松,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少女:“至于这丫头名唤连翘,是老爷当初在淮安买的,在徽州府无亲无故,做事手脚勤勉,性子又温顺,更不用担心其交接外人,老爷听说小相公家里没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这都是老爷替少爷赔礼的一片心意,还请小相公千万收下。”

    见人家说完就递上来两张卖身契,汪孚林这一次却着实没法拒绝。程老爷的赔礼和上次程乃轩的赔礼意义不同,更何况长幼尊卑有别,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可是,他多么希望送来的是两个丫头,而不是赠一陪一,一个丫头再搭上这么个曾经让自己纠结万分的秋枫!

    “好吧。请回复程老爷,等明日送了大宗师,我便亲自登门致谢!”

    说完这话,汪孚林接过卖身契,随眼一看发现和当初一样,又是卖养男养女的契书,便授意金宝赏了这程琥一钱银子。等这位完成任务的程家下人喜气洋洋地告退离去,他打量着这两个归入自己名下的奴仆,想了一想先开口道:“你们两个既然跟了我,今后就称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宝混淆。”

    一个金宝叫爹就已经够了,他可不想自己还长着一张嫩脸,可却被一个个人围着叫爹,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已经一大把年纪,儿孙满堂的错觉!

    等到两人答应,他便又对金宝说:“金宝,秋枫今后就拨给你当书童。”

    “啊?”金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讷讷地说道,“爹,我自己什么事都会做,不用人伺候。”

    “长者赐,你敢辞?”汪孚林一瞪眼,摆出了当爹的派头,“你是我儿子,日后要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的,读书都来不及,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做杂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说地把小家伙给堵了回去,却没注意到秋枫在一刹那的错愕之后,轻轻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枫,他就看着连翘说:“连翘,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两个妹妹,这几天就先做些茶水笔墨之类的杂事。”

    “是,小官人。”连翘连忙再次磕头答应。等窥见汪孚林和金宝回屋,她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见秋枫仍然在地上呆呆没起,她便出声提醒道,“喂,小官人和宝哥儿已经进屋去了!”

    秋枫见连翘撂下这话就急忙进屋去了,他有些滞涩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时,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为此回来那一路上,那牙婆对自己又打又骂,虽说程公子最终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却连最低等的小厮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给了汪孚林,而那时候同样只是一个僮仆的金宝,却是在前时得到了大宗师首肯,从区区一介僮仆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养子!

    同样是人,他也好学上进,也会读书写字,为什么他便只能这样卑贱地被人买卖,送来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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