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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扬州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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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阮大铖诸人虽然喜爱游山玩水,但也只是利用傍晚泊舟歇息的时间就近游赏风景名胜,反正白日行舟时可以睡大觉,不会耽误进京赶考这件大事——冬月初五清晨渡江,进入京杭大运河水道,虽是寒冬季节,但这条沟通京师与江南的黄金水道依然是南来北往舳舻相望,这里已经是扬州地界,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是神仙也向往的地方。

    张原这日上午与金尼阁译了《伊索寓言》二十则,午后阮大铖在船上置酒邀请诸人,名曰“旅次广陵诗酒会”,要吟扬州诗、饮扬州酒、品评二十四桥风月,张原就到阮大铖的船上去,把新译的四十则《伊索寓言》也带上,文震孟、焦润生等人看了之后皆赞叹,说西人也有此大智慧之人,又听张原介绍说伊索其人大约与老子、孔子同时,众举子乃知西方文明亦是源远流长,对西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文震孟表示愿助张原翻译这部《伊索寓言》,张原自是求之不得,文震孟学识渊博,文笔典雅,翻译这《伊索寓言》完全能胜任,** 至于其他的天文历数专著,只有他才能与金尼阁配合着译,由其他人翻译很容易出错,翻译家不是那么好做的——已经是入九的天气,舟行水上更是寒冷,此时围着火炉喝着热酒实在是最惬意不过的事,阮大铖准备了多种扬州名酒款客,有扬州雪酒、佛手柑酒、五加皮酒、珍珠酒,约定在座者每人吟诵一首与扬州有关诗词,若能自作就更佳,热热闹闹,舟下扬州,午后申时将近扬州钞关时,忽听邻舟有人高声问:“敢问贵船是进京赴考的老爷吗?”

    阮大铖的船工应道:“何事?”

    邻舟那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一听这话就知问对人了,立即陪着笑脸道:“在下高邮人氏,做些咸鸭蛋买卖,怕前面钞关收税凶狠,想请一位举人老爷上船坐镇,愿献上二两银子做老爷们的酒钱。”

    船工道:“二两银子,举人功名何时这么不值钱了!”

    那邻舟商人陪笑道:“小本生意,咸鸭蛋能挣几个钱呢,就是前面一个钞关,还请举人老爷同情一下。”

    张原他们从杭州到扬州,水路已经过了五个钞关,钞关就是官府征收过船税和货物税的收费站,一般过船税是小船十文钱、中船三十文钱、大船五十文钱,而商船除了过船税外还要交货物税,货物税就要看货物的贵贱多寡来定了,但官员、太监和举人过往不用交钱,所以有些载客或运货的民船就雇请一位举人护航,路程远、钞关多的话可以省不少银钱,更有胆大的商船悬挂什么“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来逃税——阮大铖在舱内听到了,笑问在座诸人:“高邮咸鸭蛋是美味,几位谁去挣些咸鸭蛋来下酒?”

    张原道:“商船交税也是应该的,要吃咸鸭蛋我们自己买。”

    阮大铖有些尴尬,大笑掩饰,就让仆人向邻舟买一篮咸鸭蛋来,邻舟那商人听说举人老爷不肯屈尊护航,忙道:“小人愿付三两银子酒钱,另赠一篮咸鸭蛋,请老爷移玉趾帮个忙。”

    这时离扬州钞关已近,因为前面关卡拦船收税,河道上船只航驶缓慢,前船挤着后船,那高邮商人的三橹船靠近阮大铖的船,咸鸭蛋商人苦苦哀求,张原走到船头,对那咸鸭蛋商人说道:“你从高邮贩鸭蛋过江,想必已销售一空,再过钞关无非几十文过船税,何必恳求我等?”

    咸鸭蛋商人叉手道:“不敢瞒老爷,小人贩咸鸭蛋到镇江,鸭蛋已基本卖完,但商人求利没有空船回乡的道理,就收购了百余坛镇江香醋回高邮,求些微利。”

    张原问:“那依你估计前面这钞关要收你多少税银?”

    咸鸭蛋商人很肯定地说:“不会少于五两,若遇上狠的税吏,十两银子都敢收。”

    张原道:“百坛香醋价值几何,若一个钞关就要收五两银税,那从镇江运到京城岂非醋价要翻几番,不是说三十税一吗?”

    咸鸭蛋商人陪笑道:“老爷是读圣贤书的,对小民这些卑贱营生有所不知,三十税一是指各店铺缴纳给地方官府的商税,这个税的确不高,但货物运输时毎过一个钞关也要三十税一,若真能按三十税一也就罢了,但真正收起税来,税吏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税翻倍,甚至数倍,这一路折腾下来,小人们就根本无利可图了。”

    跟着张原出来的黄尊素说道:“钞关税重,商人总不会亏的,贵买决不会贱卖,商人会把售价提高,最终受困的还是寻常百姓。”

    那咸鸭蛋商人叫屈道:“两位老爷,小人价钱从来公道,再说了,若是咸鸭蛋售价过高,就没人买小人的蛋,蛋不比别的,是会坏的,那小人岂不是要亏本。”

    张原点头道:“钞关税收重,商旅不行,最终导致民间物物皆贵。”

    黄尊素道:“有些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大商家就可从中大肆谋利。”

    咸鸭蛋商人连连点头:“两位老爷说得极是,就是这个道理,大商贾发财,苦的就是小人这种为求一口饭吃的小商人。”说这话时,眼神热切地望着张原和黄尊素二人,渴望护航。

    张原无视咸鸭蛋商人渴盼的眼神,拒绝道:“我们不会上你的船,该缴的税你还得缴。”

    这高邮商人顿时蔫了,哭丧着脸,回舱去准备接受税吏检查收税了,但旋即又提了一篮咸鸭蛋出来,隔船递过来:“这是正宗高邮咸鸭蛋,剩一些没卖完,这一篮给老爷们尝尝,不要钱,不要钱,能与几位举人老爷萍水相逢,也是小人的福气,这是小人孝敬老爷们的。”

    阮大铖这边的船工光着眼道:“怎好生受你。”瞅着张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伸过篙,将竹篮接过来了。

    咸鸭蛋商人见张原依然没有任何表示,叹了口气,这回真准备检查交税了。

    钞关有横木拦河,船交过船税那横木就会两边翘起,让船过去,前头范文若、翁元升、张岱的船出示举人入京会试的公据,都很快就通过了,张原示意阮大铖的船工落后,让那高邮商人先过,他和黄尊素、阮大铖几人就立在船头看——只见两个穿皂色盘领衫、腰系锡牌的税吏跳上那高邮商人的三橹船,问了几句,又到底舱去看,片刻后就出来了,说道:“税银八两六钱。”

    “八两六钱!”咸鸭蛋商人叫了起来:“我这半船香醋总价不过六十两,却要收我八两六钱钞关税,这让我还怎么做生意!”

    两名税吏一个黄脸,一个黑脸,都是面无表情,黄脸税吏冷冷道:“少啰唣,赶紧缴税,莫阻了后面的船。”

    咸鸭蛋商人大叫大嚷,不肯交,八两六钱,七税一,这也太狠了,他承受不起,而且他看到张原几个站在船头看着,指望张原出面为他说情——两个税吏原本都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先前下舱看货,这高邮商未给他们好处,这时还敢撒泼不肯缴税,一下子就怒了,黑脸税吏吼道:“我只问你,交是不交,是不是要抗税?”

    咸鸭蛋商人顿时软下来了,说道:“当然要交,但八两六钱也太多了,我实交不起,两位差爷,能不能少收些?”

    另一个黄脸税吏冷笑,撇嘴道:“与这没眼色的蠢货啰唣什么,把船扣了,叉到衙门去打一顿就识得厉害了。”

    咸鸭蛋商人见张原几个无动于衷,他扛不住了,迭声道:“小人这就交,这就交。”出门在外,破财消灾啊。

    不料那黄脸税吏却道:“你抗税,扰乱钞关秩序,致使运河堵塞,罚银五两。”处罚就是要狠,以儆效尤,不然后面的商船都这么啰嗦,那他们收税岂不是很累。

    咸鸭蛋商人一听,脸色腊白,两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说话,但喉咙堵着说不出来。

    黄脸税吏恶声恶气道:“看来他是决心抗税了。”转身就要叫人将这高邮商人叉到钞关衙门去——张原举手道:“等一下,请问两位税差,他这香醋怎么交税的,为何竟要交八两六钱?”

    两个税吏一齐转头看向张原,见张原是个年少书生,穿着直裰,也不是方巾襕衫,既不是秀才,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年少的举人,那叫嚷要抓高邮商人的黄脸税吏向着张原冷笑:“关你何事,你们这船有没有夹带货物?”

    阮大铖的仆人阮正春叫了起来:“看清楚点,这几位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交税,交什么税!”桐城阮氏的奴仆一向骄横。

    黄脸税吏朝阮大铖、黄尊素几个看看,说道:“那请出示一下公据。”

    阮大铖冷笑一声,命侍童将公据取出来,两名税吏隔船看了看,黑脸税吏摆手道:“那就请过关去吧。”

    黄脸税吏低声道:“今日过去了不少举人船,举人有这么多吗。”这意思是不信。

    阮大铖勃然大怒,喝道:“滚过来,擦亮狗眼看清楚,这公据是不是伪造的!”

    黄脸税吏听阮大铖骂人,也是气往上冲,就待发作,边上的黑脸税吏赶紧扯了一下黄脸税吏衣袖,不要和官员举人们斗气,因为前几个月有一商船冒充通政司的船,当时钞关税吏放过去了,过后听人说起才知是上了当,很是气愤,亏他们还冲那船点头哈腰呢,上月见到一条悬着浙江按察司衙门牌子的船,他们瞧那船可疑,拦住搜查,却又真是浙江按察使张其廉的座船船,监收钞关的南京户部主事姜延寿不得不亲来致歉,并当场责打钞关税吏,所以钞关税吏们没有确凿证据是不敢擅查那些悬有官府牌子的船了,举人虽还不是官,但也不是他们小小税吏惹得起的,看这手拿公据的青年士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座船也很华丽,这公据想必不会有假——黄脸税吏勉强忍气,退后一步,那黑脸税吏道:“赶紧过去吧,莫挡了后面的船,妨碍我等收税。”

    张原道:“我问这高邮商人的香醋如何计税的,为何要交八两六钱?”

    黄脸税吏心想:“你这小子怎么也不会是举人吧。”没好声气道:“我说八两六钱就是八两六钱,现在还要加上五两罚银。”

    张原对那高邮商人道:“你随他们去钞关衙门就是,我们随后便到。”

    黄脸税吏瞪眼道:“这话何意?”

    阮氏家仆阮正春反瞪这税吏,冷笑道:“就是说你要倒霉了,这一船十六位举人,踩也踩死你。”

    这时舱中喝酒的周墨农、张岱、文震孟几个都出来了,询问是怎么回事,阮正春便一五一十说了,文震孟道:“南京户部姜主事是我乡试同年,扬州钞关是姜主事管的吧,我们这就去见姜主事,定要严惩这两个税棍。”文震孟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举人,与他同科的举人有不少已身居高位——那黑脸税吏见形势不妙,赶忙点头哈腰道歉,又搡了那黄脸税吏一把,黄脸税吏也忍气低头告罪——张原道:“两位税差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黑脸税吏答道:“这条三橹船有镇江香醋一百六十坛,每坛市价银六钱五分,一百六十坛就是一百两银子,十五税一,再加上过船税,也差不多就是八两六钱了。”话锋一转:“小人们不知这些香醋是几位举人老爷的,误会误会。”向黄脸税吏使个眼色,二人一齐躬身,就准备离开高邮商人的三橹船——张原道:“怎么回事,这些香醋税一分都不收了?”

    黄脸税吏心里恼恨:“都说不收香醋船的税了,你还想怎么样,欺人太甚啊。”

    张原道:“再算清楚点,该缴多少税还得缴。”

    高邮商人胆气壮了,禀道:“几位举人老爷容禀,小人船上的镇江香醋只有一百二十坛,从镇江买进时毎坛是银四钱八分,有交易契证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