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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食死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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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偷偷溜到阿修身边,满脸微笑,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说。

    萨姆是阿修见过的肤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60岁,也有可能是80岁。阿修遇见过虽然只有30岁,但看起来比萨姆更老的人。

    “什么?”阿修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阿修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风暴。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最好留在这里,别到外面大街上去。”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能离开这儿了。”阿修说。

    萨姆盯着阿修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他最后问。

    “奥地利,布劳瑙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不满地说,“我问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族是打哪儿来的?”

    “瑟堡。”阿修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法国的瑟堡,十几年前也死在哪里。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阿修伙计。这就好像……那些扛着这些大陆的玩意儿,他们是怎么叫的?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阿修冒昧地说。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快上晃来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美洲的时候。你不会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的。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不懂。”

    他轻轻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说着,舀起一块颤巍巍的吉露果子冻,塞进嘴里。

    “我不会的。”

    那一晚阿修几乎没有睡觉,他半睡半醒,聆听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嚎叫、抽泣。时不时的,有人会对他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阿修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安静静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阿修的肩膀。“你是阿修吗?跟我来。”

    阿修检查了自个儿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惹上大麻烦。两个人差不多并肩走着,脚步在金属和混凝土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回声。

    阿修感到喉咙里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在他脑子里面,一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会给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这么想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仍旧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阿修。”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纪?25岁?28岁?”

    “32岁,先生。”

    “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

    “也许你血管里还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阿修?”

    “有可能,先生。”阿修挺直腰板,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人激怒。

    “真的?反正我觉得你他妈的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色的面孔,还有沙金色的傻笑。“好在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望如此,先生。”

    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ID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门上悬挂着用黑色字母拼写出的典狱长姓名牌——H·帕特森。门旁是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了指示灯下面的一个门铃。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阿修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布劳瑙镇。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种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阿修只见过典狱长几次。一次是他带领一个政客参观监狱,一次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说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但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

    近距离接触之下,帕特森看起来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陈腐的香水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书名里都带着“监狱”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台历外,空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

    阿修坐下来,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说你因为恶性攻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6年。你已经服刑3年,星期五就将获得假释出狱。”

    真的吗?阿修感到自己的肠胃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刑期——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

    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先生。’”

    “阿修,今天下午,我们会提前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阿修点点头,他等着典狱长的下一击。典狱长低头看看他桌上的文件。“这是从布劳瑙镇约翰纪念医院传来的……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

    阿修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阿修进去,这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阿修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留下了大部分私人物品。他留下了洛基的希罗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币魔术的书。留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的伤感。那是他用来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但外面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监狱牢门。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他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阿修脸上,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外套。他们一群获释的囚犯走向一辆曾经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到车里时,所有人都被淋湿了。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但还有1500个囚犯留在背后的监狱里。阿修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暖和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离开另外一座监狱。

    想象中的他被关押在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关押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一个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行人和色彩鲜亮的物品。这是集市日,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和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在红灯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的寒风呼啸着从巴士旁擦身而过,前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不过刚到下午,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阿修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他至今都没有哭出来。说实话,他没有感到任何伤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曾和拉什分享同一间牢房。拉什告诉阿修,他曾在服刑5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100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图。

    拉什来到机场,把他的机票递给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做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一个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而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不要招惹机场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里,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失效,并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拉什的故事后,阿修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阿修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阿修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说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5美元小费。20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阿修磕磕绊绊走过机场候机楼灯光辉煌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他知道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飞。阿修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预定的机票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他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劳拉也会安全无恙。也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一个诡计。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也叫劳拉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的灯光闪烁着。阿修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注视着他。

    “你好,”阿修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电子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乘飞机,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3点30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检查和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必了。”她说,“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阿修掏出自己的驾照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