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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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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六七章 弃子

    肤施(今陕西榆林县南鱼河堡附近)这个地名,源于人名。

    赧王中二十年,也就是公元前二九五年,赵主父与齐、燕联手,共灭中山国后,迁中山王子肤施于北地郡,后称之为鲜虞王子。而肤施居住的地方,就被人以他的姓名,而命名。

    毗邻于横山之畔,矗立在魏赵长城之交。

    向北,有大理河与起伏的丘陵和山峦;向东,过魏长城之后,就是浊浪滔天的大河之水。

    蒙恬坐在帅府之中,正在和人手谈。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轻人。年纪在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生的浓眉大眼,眉宇间透着雄武之气。在蒙恬的面前,这青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目光凝注在棋盘上,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枚棋子。对于棋盘上那胶着的局面,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样子非常悠闲。

    许久,青年落下一子。

    “上将军今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啊!”

    蒙恬的心思,并没有在棋盘上,闻听青年说话,先是一怔,旋即赧然一笑,“大公子见笑了!”

    以蒙恬之尊,竟然称呼这青年‘公子’。

    青年笑道:“我奉父皇之命前来随上将军历练,如今眨眼已来到多日,却未见过上将军如今日这般的心绪不宁。是不是有为难的事情?扶苏不才,倒也愿为上将军分忧,但不知上将军愿说否?”

    这青年,正是始皇帝长子嬴扶苏。

    扶苏的母亲是郑国人,喜欢吟唱郑国的诗歌《山有扶苏》。始皇帝因此,而为他取名‘扶苏’。

    扶苏,是古人对树木枝叶茂盛的形容。

    始皇帝以此命名,足以显示出他对扶苏的喜爱和期望。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始皇帝出生于公元前二六0年,登基虽然很早,但是却一直到了二十二岁才亲政。

    扶苏,也正是出生于始皇帝亲政的那一年。

    所以在始皇帝的心中,扶苏不仅仅是他的长子,更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礼物。而扶苏本人,也是机智聪颖,且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对于始皇帝强行在六国推动秦律,扶苏并不赞同。

    在这一点上,他更倾向于杂家的学说。

    秦律推行,当徐缓而进。一条条的落实,让山东六国的百姓能够有一个接受的时间。同时对于秦律之中的肉刑,扶苏也不甚赞成。

    这使得他和始皇帝之间,产生了许多分歧。

    始皇帝偏执的认为,这是扶苏性格软弱所致。之所以会性格软弱,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故而始皇帝命令扶苏前往上郡,以蒙恬幕僚的身份,来参与这场对匈奴的战争。

    当然了,这里面也寄托着始皇帝对扶苏的关爱。

    大秦以法治国,以勇武而称雄天下。始皇帝不希望自己的继承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唯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扶苏才能成长。同时,也能赚取军功在大秦朝上立足。

    总之,始皇帝希望能借由北疆之战,培养出一个刚毅果敢的扶苏。

    蒙恬也深知始皇帝的心意,听扶苏如此说,当下微微一笑,“大公子莫要如此客气,可折煞了蒙恬。

    其实蒙恬所忧虑之事,大公子应该非常清楚,何必再问呢?”

    “富平?”

    蒙恬轻轻点头,不再言语。

    小小的富平,在大秦的地图上,甚至找不到它的存在。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弹丸之地,如今却成了许多人所关注的焦点。扶苏来到肤施已经有不少时间了。准确的说,他是在白土岗之战开始的第一天,抵达肤施。当他听说左贤王屠耆在富平被气死的消息时,竟愣住了。

    一个小小的军侯,凭借不足千人的队伍,对抗匈奴数万大军,不但不落下风,反而接连取胜。

    这的确是让扶苏感到诧异。

    不仅仅是扶苏诧异,连蒙恬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呆立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听说,富平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

    蒙恬叹了口气,“头曼派出他的次子接掌左贤王后,就对富平猛攻不断。据平侯传来的消息,三天前刘阚下令封死了富平的城门,已做出了与富平同进退的姿态……死伤非常的惨重。

    现如今,阿利鞮已经断掉了补给通路,富平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我实不知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召平一天之内接连派出三批信使,向我请求,想要派出援兵救援富平,但我没有同意。”

    扶苏的脸上,流露出一抹伤感。

    “疾,好像也在富平?”

    蒙恬点点头,“依照我的吩咐,平侯从义渠调拨出了三千兵马,由蒙疾蒙克率领,分别抵达富平。这已经是平侯所能做的极限,大公子应该知道,义渠的那些兵马,不到最后不能投入。”

    “克也去了富平?”

    扶苏忍不住惊呼一声,“上将军,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派出兵马救援啊……你膝下仅此二子,若是……”

    “不可以!”

    蒙恬脸上浮起了一抹青色,“阿利鞮还没有发疯,匈奴主力也没有行动起来。如果这时候暴露了我们的实力,则之前的种种谋划,斗将付之东流。此次陛下决心要一战功成,甚至连戍卫京畿的都尉军都调拨了过来……蒙疾蒙克,能为陛下战死,也是他们的光荣。如今还不是行动的时候,我们必须要继续等待。富平不破,头曼主力绝不会出动,我们必须忍耐。”

    说着话,蒙恬捻起棋子,啪的拍在了棋盘上。

    “弃子!”

    扶苏怔怔的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一直到现在,扶苏才算是彻底明白了蒙恬的心思。富平……从一开始就被蒙恬当作了弃子。

    可是,明知道富平是死局,为什么还要把两个儿子投进去呢?

    扶苏忍不住一把攫住了蒙恬的手臂,“上将军,你蒙家与我大秦……扶苏实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只是,您何必要让疾和克,也加入其中呢?是我老秦对不起你,是我老秦……对不住蒙家。”

    说着话,扶苏的眼圈一红,竟有些泣不成声。

    而蒙恬却叹了口气,“大公子,我蒙家三代沐王上和陛下的恩宠,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我所挂念的,并不是蒙疾蒙克……而是那刘阚。此次是他,一手促使我改变了作战计划。以区区千人硬抗五万匈奴虎狼之师,竟然大获全胜。假以时日,定然是我大秦栋梁。

    然而我现在……

    还有那数千富平百姓,正奋力搏杀,期盼援军抵达。

    可是,可是……”

    蒙恬一连两次中断了言语,闭上眼睛,留下了两行清泪。

    但愿,但愿那富平城中的百姓,还有那刘阚,都能够原谅我吧!

    天已经黑了!

    立夏过后,天气一日赛似一日的炎热起来。

    富平已经变成了一座血城,城外堆积如山的死尸,城内的街道上,处处都有暗红色的血印子。

    短短六天的时间,刘阚仿佛变了一个人。

    头发,已经被他全部剃光。数次苦战,已经使得他无暇顾忌到头发,索性全部剃掉,落得个省心。黑色兕皮甲,变成了暗红色,上面还沾粘着溅在他身上的肉糜和鲜血。颌下生出了一圈短须,也使得他更显剽悍之气。系在脖子上的黑帻,在火光之中,泛着妖异的红光。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城头上,注视着城外的匈奴大军。

    这已经是第几次击退了匈奴人?

    刘阚记不清楚了……不错,匈奴人的确是不擅攻坚,但是富平城墙,也的确是不足以对抗匈奴人那并不成熟的攻城之术。六天的时间里,匈奴人在城外丢弃了数千具死尸,但富平也付出了近千人的代价。其中,不泛有身经百战的老兵,每死去一个,都会让刘阚心痛不已。

    不过到了现在,刘阚也已经麻木了!

    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时候,刘阚再难生出半点感受。

    樊哙和屠屠,也光着头,站在他的身后。

    其实,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所有参与战事的人,几乎都剃成了光头。这也已经形成了富平城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娘毒子,这些个胡蛮子发疯了吗?”

    屠屠忍不住低声的咒骂了一句,“六天了,他们居然不歇一会儿,喘口气?”

    “你当这是在游戏啊。”

    樊哙忍不住笑道:“亏你还是个老兵,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打起仗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呸,是他们死,咱们活!”

    这两个人倒也真真是神经大条,到了这个时候,仍有心思打趣。

    但刘阚却高兴不起来,他隐隐约约的已经感觉到,自己……还有身后的这些人,包括城中的数千百姓,怕是被抛弃了。计算一下时间,就算是从咸阳调集援军,也他妈的应该到了。

    可是现在,那援军连个影子都没有!

    早先,他看到蒙疾蒙克抵达,心里还存了一分幻想。如果蒙恬知道自家儿子也在这里,肯定会设法援救。但现在看来,蒙恬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他:我连儿子都不要了,你别怪我。

    想通了这一点,刘阚的心,一阵阵的发冷。

    “你们两个别在打哈哈了,让大家抽时间休息、吃东西……我估计,匈奴人很快就会行动了……”

    此时,正是子时。

    刘阚话音未落,远处的匈奴大营中,传来一声声的牛角号。

    呜……呜呜……

    只见一队队匈奴士兵,从大营中冲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刘阚看到一员匈奴大将,立马在大纛之下。

    随着角号声响接连不断,匈奴士兵结阵,开始缓缓挪动。

    与第一天那种毫无章法的攻击不一样,这一次匈奴人注重了阵法,也加强了防御,而且很有章法。

    “娘毒子的,又开始了!”

    屠屠抄起木橹和铜钺,恶狠狠的朝着城下啐了一口唾沫。

    刘阚立刻喝道:“吕释之,擂鼓……告诉大家,匈奴人又要过来了!”

    吕释之清瘦了许多,脸上的稚嫩,也消失不见。这两日,他已经喊得喉咙嘶哑,闻听刘阚的命令,他立刻从城墙的角落中爬起来,抄起令旗,厉声的喊叫道:“匈奴人进攻了,擂鼓!”

    富平城内,鼓声震天。

    一队队秦军冲上了城头,弯弓搭箭,做好了准备。

    可是,匈奴人在快要进入射程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那大纛下的匈奴大将催马冲过来。

    “先不要放箭!”

    刘阚深吸一口气。他娘的,连这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子呛人的血腥气味。

    “秦蛮子主将,我是阿利鞮,新任的左贤王,可敢出来答话?”

    刘阚气沉丹田,“我是刘阚,富平主将……有甚话,快点说……”

    “秦蛮子,你的确厉害!”

    阿利鞮看着城楼上那如同雄狮一样的刘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刘阚就是富平的主将?打了六天,他和他的部下,对刘阚印象深刻。那如同门板一样的奇形大剑,不晓得夺取了多少匈奴勇士的性命。说句心里话,阿利鞮对刘阚,倒也真的是十分敬佩。

    一座小小的富平,竟然如此难攻,让阿利鞮吃惊不小。

    刘阚笑道:“胡蛮子,如果你只是想要过来夸奖我,嘿嘿,你已经说了,我也听到了。还有什么事儿?”

    阿利鞮却不再理睬刘阚,策马盘旋,大声的喊道:“富平的秦蛮子,你们都是勇士。匈奴人最敬佩的就是勇士……不过,你们继续坚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你们阻挡不住我们,而你们的皇帝,更是一个懦夫。他甚至连援兵都不敢派过来,而是守着他的咸阳城瑟瑟发抖。

    勇士们,何必要为这种懦夫卖命?

    我,阿利鞮,匈奴人的左贤王,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投降,我绝不会动你们富平一草一木。”

    哈,胡蛮子也会用攻心战了?

    而且,不能否认,阿利鞮的话语,的确是引起了城头上的骚动。

    这些天来,大家都期盼着援军抵达。可是除了蒙疾蒙克两人带着三千勇壮来到富平之后,义渠就再也没有动静。阿利鞮再这么一喊,让很多人不由得心动。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后世那种强烈的爱国主义。以至于阿利鞮话出口,一双双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刘阚的身上。

    刘阚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

    刚要开口安抚军心,却听见城头上响起了歌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紧跟着,又有人唱起了那首老秦人的军歌,声音由小而大,在富平上空,回荡不息。

    刘阚从吕释之手中接过了大黄弓,抄起一支白凫箭,厉声喝道:“阿利鞮,这件事我们的回答!”

    嘣……

    弓弦声响,白凫箭犹如一道闪电,射向阿利鞮。

    阿利鞮举起长矛磕飞了长箭,但是那利矢上巨大的力量,却震得阿利鞮手臂发麻。

    不由得恼羞成怒,举起长矛大声吼道:“攻击,给我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