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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章:北海入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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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荥阳城府衙,昨日还是魏朝南道大都督府,今日却成了孝基皇帝元颢的行宫,原本的主人杨昱,则变成了元颢的阶下之囚。望着门口新立的诸般仪仗,谢邦心下感叹不已,这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吧

    “再往前走”负责押送的将吏推搡着谢邦,打断了他的思绪。

    几人越过正门,来在府衙的右偏堂前。这未被火烧的右偏堂,便是南军统领陈庆之的卫将军府,府门前树立着旗麾、金鼓等物,有二十名班剑武士担任仪仗,另有十余名身着明光铠的护兵,为首之人见到五花大绑的谢邦,是将军要的人带到了,于是上前将谢邦接收,带着他前往偏堂晋见。

    偏堂内的陈设非常简单,谢邦才一进门,便看见了端坐书案之后的陈庆之。其人面白无须,五官清朗,身上并未着戎服,只穿着一袭白袍,外罩白色披风,看上去浑然不似统兵的大将,反倒像熟读经书的儒生多一些。

    这就是一路屠城略地、连下三十余城的南军统领陈庆之?谢邦忍不住有些发怔。他原以为,能够下令虐杀荥阳三十名领军武将,这南军统领定然十分凶恶粗鄙,却没料到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见到将军,还不跪拜”身后的护兵喝道,作势要踢谢邦的膝弯。

    “无妨。”陈庆之挥了挥手,止住了护兵的动作。

    他之所以要见谢邦,大半是看在他的家门上面。陈郡谢氏,在北朝不算,然而在江左自东晋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其子弟亦皆不凡,家中名士辈出,所谓“谢家子弟,衣冠磊落”。

    陈庆之心里十分好奇,为会有谢家子弟流落北方,并且屈就一个小小的军主职位?

    等到谢邦进来,陈庆之颇为挑剔的打量了一阵。见谢邦容貌十分清秀,虽然身着两裆铠,铠甲上满是尘泥,气质却依然十分柔和,他心中便有了几分欣赏之意,于是出言制止了护兵对谢邦的折辱,并且继续命令护兵道:

    “给他松绑,然后下去吧”

    “是。将军”护兵依命解开了谢邦身上的绑缚,然后拱手离开。

    “坐”陈庆之命令谢邦道,指了指旁边的苇席。

    “谢过将军。”谢邦拱了拱手,尽量平静的在苇席上跪坐下来。

    陈庆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出言问道你自称是陈郡谢氏子弟,可有家系为证?”

    “回将军,在下乃是刘宋卫将军、散骑常侍、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谢公讳晦之后,”说到家系,谢邦倒是镇定了,毕竟这是他家的得意之处,“昔年先祖外镇江陵,为中枢所疑,不得已举兵自卫,事败后一门多被诛杀,只余末子世和公逃入蛮部,即为在下五世祖先。”

    陈庆之点了点头。他自幼在梁武帝身边侍奉,由沈约续编的《宋书》,他很早就读过,大致那段历史。当初宋武帝刘裕驾崩前,任命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四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刘义符;然而刘义符即位后,行为非常荒诞,无法稳定刘裕死后动荡的人心,四人便废了少帝刘义符,改立其弟刘义隆,还先后赐死义符和义隆的另一个兄长刘义真。义隆亲政后,不满四人权势过重,于是以两位兄长之死为由,先后诛杀了中枢的徐羡之、傅亮,讨伐外镇的谢晦,谢晦这才不得不举兵拒命,出兵前见自家军容严整,旗旌相照,还叹息说“恨不得以此为勤王之师”。

    谢晦是谢安之弟谢据的后嗣,这一支在谢晦时权势达到顶峰。但由于谢晦兵败,一门子侄几乎株连殆尽,谢据传下的这一支几乎灭绝。谢晦本人有两子两女,长子谢世休在建康被杀,两女一嫁彭城王刘义康,一嫁新野侯刘义宾,另有一子不知所踪,估计就是这谢邦所说的五世祖谢世和吧

    想到这里,陈庆之差不多就能够确信谢邦的家系了。然后他又看了看谢邦的官籍,心中忽然一动你说你先祖名谢讳世和,为何以‘世裔’为字?这岂不是犯了家讳?”

    “禀将军,表字与名相同,算不得是犯讳,”谢邦的神态更加从容,“以‘世’为表字,正是先祖世和公的遗嘱,用以提醒子孙后嗣,虽然入了蛮部,也不要忘记的家承。”

    “原来如此”陈庆之哈哈一笑,离座走到谢邦面前问他,“能事我乎?”

    ?谢邦诧异的望向陈庆之。

    “你可愿意入我幕府任职?”陈庆之更加明确的发出了邀请,“此间事了之后,我可以上奏陛下,让你以陈郡谢氏子弟的身份南返归国,重列士族门墙之内。”

    他的神情非常恳切。在他看来,重列士族门墙,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允诺。要,江左士族可以世代豁免税赋,成年后便按照门第,直接授予相应阶级的清资官,身份极为高贵不凡。他陈庆之尽管屡立功勋,但由于出身寒微,一直都担任着宣猛将军、飚勇将军这样的低阶浊号官职,直到这次北伐前才被任命为东宫直阁将军,算是踏进了清资的行列,然而这清资只限于他本人,他义兴陈家依然不是士族。

    也因为家世低微的缘故,他虽然被元颢任命为卫将军,有了开设幕府的资格,但江左却没有任何士族子弟愿意入幕府辅佐他。至于北朝这边,那就更没有了,抛开南朝臣子这一身份不谈,仅凭他一路屠城略地的残酷行径,就很难获得北朝士子的认同。

    陈庆之现在是求贤若渴,哪怕是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谢家子弟。毕竟,他和魏主元颢一路势如破竹,现在已经打到了这里,攻下洛阳、执掌北朝朝政指日可待。挟着如此声势,幕府之中却没有人辅佐,这实在是太寒碜了些;何况,他也实在需要积聚一批人才,否则谈执掌朝政?

    只可惜,谢邦对此没有兴趣。听了陈庆之的提议,他立刻摇了摇头将军请谅,家父年老力衰,在下别无,必须在家奉养,因此无法入将军幕府任职。”

    不愿意是么?陈庆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早就清楚,那些士族子弟自命清高,鄙薄庶务,能力不见得有多少,架子却一个个摆到了天上。可他却没有想到,连谢邦这样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子弟,居然也敢和他打马虎眼儿。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只好公事公办。”陈庆之说着,慢慢踱回书案边,拿起一份卷宗扬了扬陈郡谢邦是吧?无小说网不少字你的官籍我看了。升任军主的职务,似乎是叙前晚防守西门之功?……哼于守方为功,于我方则为罪,你说我该处置你?”

    “这”谢邦脸色一白。他哪,这陈庆之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笑意吟吟的询问家承、许诺相邀来着,可一转眼变换了这副嘴脸。想到还是待罪的囚犯,再想到外面被剖腹挖心、斩首示众的三十多名将领,他忍不住微微打起了哆嗦。

    “你说,我该处置你?”陈庆之再次冷哼一声,将官籍扔到谢邦面前。

    官籍落地的声音并不重,谢邦却吓得浑身一震。到了这会,他也再顾不上矜持,连忙离座而起,跪倒在陈庆之的书案之前将军容禀在下赴朝廷之征,皆因家中全无,仅有老父,不得已而至此,其后抗拒大军,则譬如弓箭,由人所指而射,纵有冒犯之处,也恳请将军念及人伦大义,容在下归家奉养老父天年……更何况,前晚防守西门,在下并非主将,只是恰逢其时而已,这一点请将军务必明察”

    “你不是主将?”陈庆之望了,“那么主将是谁?”

    谢邦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低下头去。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卖王建、周惠二人。

    “哦,倒是我冒昧了,”陈庆之微微颔首,“卖友乞命,义所不为,我也不来为难你。只不过,要查出当日的西门主将是谁,这于我并不困难,即使你不说,也自然会有人愿意说的。”

    事实上,陈庆之还真有些兴致,想那晚是谁防守西门来着。他派去夜袭的军士,都是军中特别挑选的精锐,往日夜袭偷营,从无失手,却在那一战中折损了二十三人,这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想到这里,陈庆之心中未免索然,于是向谢邦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若是愿意留下来,便自去营门报备,依然领军主之职;若是不愿,可速速回乡,努力赡养老父。”

    “多谢将军”谢邦大喜过望。刚才听了陈庆之的话,他心里免不了替王建、周惠担忧一番,好在自个的小命总算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再次拜谢了陈庆之,“在下告辞”

    陈庆之点了点头,自去翻阅卷宗,不再理他。

    这时候,外面的护兵再次进来,半跪着向陈庆之禀报道将军我方前锋遣信使来报虎牢关守将弃关逃往河北,我方已经进占虎牢关,击破崿岅之敌,获伪侍中尔朱世承、伪东中郎将辛纂洛阳以东,已经再无任何守备”

    “是么?”陈庆之蓦然起身,“赶快传信使进来我要问话”

    ……,……

    尔朱世隆弃关而逃的消息,同样由信使飞马传往洛阳。元子攸闻讯,立刻在式乾殿召见吏部尚书杨津,任命他为领军将军、中军大都督,统率洛阳现有的全部军队,抵御南军即将到来的进袭。

    以杨津为防守主将,是元子攸反复考虑之后的选择,一则杨津忠心耿耿、德高望重,可以镇得住目前的乱局;二则杨津善于守城,当世罕有其匹(韦孝宽乃杨家)。几年前六镇鲜于修礼、杜洛周起事,杨津时任北道行台、定州刺史,正处在两股贼军之间,他修理战具,增营雉堞,在没有任何外来支援的情况下,在定州孤城内坚守了三年之久,还设计离间贼军,间接除掉了鲜于修礼等人,极大程度上牵制了六镇乱军的行动。因此,如今面对南军和元颢的进逼,元子攸希望杨津能够守住洛阳,等到台军主力赶将其击败。

    然而杨津却没有接受任命。他手执笏板,拜倒在御案面前微臣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再思他策”

    “杨卿有何高见?”元子攸奇怪的望着杨津。他并不怀疑杨津的胆略,也不怀疑他的忠诚,可是敌方刚攻下荥阳,继而击败台军前锋,吓走虎牢关守将,正是气势极盛之时,本方却是极度空虚,除了守城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杨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笏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内侍上呈元子攸,并且向他解释道陛下,这是南道大行台臣昱在荥阳陷落前送出的书信,因担心半路遭到拦截,故而没有派出军使,而是交给家仆,以家信的形式送到微臣私宅,由微臣代为转呈御览。其间若有不恭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元子攸随意的说道,从内侍手中接过书信打开。渐渐的,他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终于一把揉起了信笺。

    “天穆竖子居然敢怀着这种私心”他愤怒的拍着御案大骂。

    “陛下请息怒,”杨津躬身下拜,“微臣认为,这件事应该确凿无疑。臣有族侄名宽,在台军中担任都督,颇得天穆信赖。据他所言,天穆进入司州后,便称病搁置军务,在滑台城驻留了下来,但实际上身体极为康健。至于骠骑将军臣兆,之所以率军前往荥阳,也不过是为了自身的武名而已,否则的话,何以来去匆匆,根本不与城内守军联系呢?……因此,既然台军不会回援,死守洛阳便是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惊扰陛下銮舆。微臣斗胆,请陛下考虑暂时出狩地方。”

    “出狩?”元子攸微微苦笑。他能够去哪里?虎牢关已经被占,车驾已经无法东就台军;南面倒是有外戚李琰之驻守,然而三荆地方早已残破,无法承担接驾护驾及送驾之任;西面关中?万俟丑奴、萧宝寅的叛军正闹得天翻地覆呢至于北面……那倒是有粮有兵,却已经是尔朱荣的地盘,人事和税赋几乎都落入了他的掌握。

    如果去投尔朱荣,结果会是如何?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下不定这个决心,于是把目光投在了御案前的杨津身上。

    “杨卿……你认为,尔朱荣是否与天穆同谋?他是否也有逼朕迁都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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