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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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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州地处中原东北,与北胡接壤。两国百年来战事纷乱,打了也不知多少回。隆景三年秋,十万北胡军突然大举南下入侵中原,战火起处便是边陲重地江州城。其时兵临城下,江州都指挥使潘宗德措手不及,手中仅仅有八千隆景驻军可用,可说是实力悬殊,江州城岌岌可危。

    十万北胡军四面围城昼夜攻打,急欲破城南下。但这潘将军乃是隆景名将,前朝便在此镇守江州,为人刚勇激烈又擅谋略,岂肯坐以待毙!潘宗德率八千部下于城墙四面杀敌,又从城中百姓急募万余民勇协助,誓死苦守!

    北胡军初时远处乱射,箭如雨下,江州守军以木板棉席挡住;远攻不成,铁骑冲至城下强攻城门,守军以敌箭射之,北胡骑兵损兵折将;又置云梯举盾冒死攀爬城墙,守军以石块沸油伺候,北胡兵跌死无数。八千对十万,守了十几日,江州城巍然不动,北胡军阵亡过万伤兵满营,已是进退两难。

    消息传到朝中,隆景帝震怒,命大将军郭延起兵十二万,北上援江破胡。眼见局势好转江州可保,江州守军士气大盛,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谁知这时又生变故,左丞相于深进言,一力主和。时为隆景元年,满朝文武反对之下,隆景帝不知为何竟依其所言,命郭延原地待命,遣使入北胡议和。

    彼时江州已被围二十余日,北胡国主一边遣人假意谈判,一边命前方大军加紧猛攻。攻到第三十余日,江州守军已是疲惫不堪,战力几无,终于给北胡军攻上城头!旋即城破,北胡大军涌入,潘宗德虽率江州守军死战不退,奈何敌众我寡,杀了半日,八千隆景军、万余民勇无一幸免,潘宗德遍体鳞伤,杀到最后血也流尽了,长叹一声自刎而死。江州城失陷,北胡军死伤惨重,狂怒中屠城三日,杀得血流成河,十不余一。待到朝廷得了消息遣军再行收复,江州已若死城。这便是十年前的——

    江州大战,三日屠城。

    此后两国又打了几仗,隆景五年北胡国内政变,无力再战,派遣使者进京议和。前日之耻犹在眼前,满朝文武纷纷反对之下,又是左丞相于深怂恿隆景帝和谈,使得两国定了和约,战事方止。边境战事不断,一片荒凉破败景象。虽这十来年恢复了些生机,仍是人烟稀少,屋舍凋零。而近年来北胡又蠢蠢欲动,不时派散兵骚扰劫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生逢乱世命如蝼蚁,朝不保夕。

    浮浮沉沉不得解脱,十丈红尘,。

    这一日天空阴霾,寒风刺骨,大路上行人寥寥。

    过了午时,天色亮了些,天气却愈加湿冷,不多时天上点点白絮飘然而下,落地无声。路边有间小茶棚,倚着半截土墙,几根粗木条胡乱一搭,顶上铺了些茅草,两侧垂了毡布。棚里置两张小方桌,几个板凳,摆设很是简陋。没有客人,卖茶老倌闲来无事,坐在炉边着赏雪,意态悠闲。

    雪意渐盛,不多时四野间白茫茫浑若一体,衬得天地间愈发苍凉空旷,寂静深远。茶老倌似有所感,闭目喃喃道:“好雪,好雪,多下些罢!哎,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又片刻,茶老倌睁开两眼,起身拿了壶,收了些棚上积雪,放在炉火上烧:“难得清闲,又来纷扰,瞧这不是——”

    官道蹄声骤起,遥有两骑驰来。

    及近茶棚,马上一人道:“雪天路滑,在这歇会罢,也喝口热茶。”另一人道:“好极,好极,老薛,你请客!”那老薛收缰下马,走进茶棚坐下骂道:“臭小子,没大没小!嘿,哪回不是我请了?”那老薛人高马大,乱发虬须,乃是人称“血踪万里”的薛好汉。另一人笑嘻嘻跟了进来,瘦小邋遢,正是乞丐老大小方子。

    自打从江州城出来,薛万里已经后悔了不下七八十次了,连骂自己吃错了药,不该一时心软,带了这小孩儿出来,害得自家大是头疼。一路上,这可恶小鬼一会儿说累了,要歇脚;歇会儿又饿了,要吃饭;吃完就困了,要睡觉;睡醒又无聊,要学功夫,如此走走停停*日,只行了不到千里路。

    臭小子还甚为无礼,自作主张,没口子老薛老薛乱叫一气!薛万里心里后悔不迭,若不是怕落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声,早就用了碎石神功,一把将他抓成粉末了。小方子尚不知他心中有这等恶毒想法,一屁股坐下嘻皮笑脸问道:“不叫老薛,那叫什么?小薛?”薛万里怒道:“呸,讨打么!我好歹也教了你几招拳法罢,叫师父!”小方子讶道:“咦?那天是谁说自已不收徒弟了?说话不算,只当——”

    “打住!不用你叫师父了,总该叫薛大叔吧!尊敬长者,你不懂么?哼,没家教!”薛万里吼完,心道这番理直气壮,那小子应该无话可说了,便招了招手:“喂,老头儿,上茶上点心!”小方子斜过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心道此人向来没大没小,跟着他已经够丢人了,这大叔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叫你大叔,我不是比你小了一辈儿?你我朋友一场,生死之交,可不能乱了辈份儿!”

    薛万里也懒得与他再争,手一挥烦道:“不叫拉倒,随你罢。”茶老倌脾气挺好,听他二人吵吵嚷嚷,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端上两碗热茶。小方子口渴得很,抄碗便喝,噗地又吐出来:“甚么玩意儿?苦死了!”薛万里端起茶碗,骂道:“挑三捡四,毛病可真不少!”

    茶一入口,果然苦如黄莲,旋即涩味又起,舌根也麻掉了!霎时时眉头皱到一处,正欲一口吐出,舌底苦涩化作微甘,更有一股淡淡清香随之涌上。不觉已咽入腹中,暖暖的煞是舒服:“老丈,这是什么茶?好生古怪!”薛万里连连称奇。茶老倌道:“三文钱。”薛万里哑然失笑:“老丈,莫急收茶钱,先说这茶来历。”

    “此茶生于北方干旱盐碱之地,茂密丛生,所产甚丰,但其味苦涩,少人理睬,三文便能买得一斤,故名——三文钱。”薛万里连连点头,放声大笑:“苦尽甘来,涩后生香,有趣,大是有趣!”茶老倌笑道:“说来是二位有口福,这茶生于旱处,久慕甘霖,长成后便生孤傲之性,只喜无根之水,雨水亦可,雪水尤佳,寻常水冲泡却解不出茶中意味。”薛万里啧啧称奇,端了又品,良久叹道:“三文钱,好一个命贱性傲的三文钱!”

    听得这茶如此神奇,小方子忍不住拿过茶杯再喝,一入口扑地又吐了出去,怒道:“哪里好了!骗人!”茶老倌长叹一声,低头走开。薛万里自顾喝茶,不作理会。小方子见状也自觉无趣,忙转了话题:“老薛,你说为啥咱们走了这*日,一家像样儿的客栈也没找见?”薛万里笑道:“臭小子,有得吃有得睡就很好拉,你不晓得多少人吃不饱,也睡不着!”说着叹了口气:“若说何以如此,当是十年前江州之战所致。”

    “江州?之战?”小方子心神一阵恍惚。薛万里叹道:“那说起来可话长了!可惜我当时身在大牢,没能亲眼见到!”小方子吸口凉气:“哟,你还坐过牢啊!”看了看他,又点了点头,心说瞧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儿,坐过牢也没啥稀奇。薛万里苦笑道:“后来我听人说,当年北胡大军犯境,围了江州十几日也没攻破,嘿!只因当初江州有个大将镇守,姓潘,叫潘甚么德……”

    “潘宗德。”身后茶老倌缓缓道。

    “正是!”薛万里扫过一眼,又道:“这潘宗德将军共江州军民誓死坚守,朝庭援兵将至,眼看江州城就要解围,哪知奸相误国,有个大奸臣叫做于,于深!”

    茶老倌长长叹了口气。

    “这于深贪生怕死一意求和,这下误了大事,害得江州城给北胡攻破了,潘将军也战死于江州城头!”

    “哎——”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小方子怒道:“他娘的!这厮真是可恶得紧!”薛万里苦笑道:“据说当年江州失陷,北胡兵在城里直屠杀了三天三夜,有十几万百姓死于胡人刀口之下!后来撤走时又沿途中烧杀抢掠,边境百姓多死于战火之中!”说着看了眼小方子,摇头叹道:“沿途是没有大客栈,但终归是有了歇脚的小店,哎!当年这里可是赤地千里,不见人烟。”

    茶老倌面露悲色,低声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薛万里猛回头,目注茶老倌:“老丈,你见识真是不少啊?有学问!”茶老倌冲他笑笑,又曼声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声苍老凄凉,却尽是一股愤懑不平,抑郁难抒之意。

    薛万里侧过身,凝神望去——

    茶老倌面色憔悴,花白长须,穿了件破旧青袍,头上顶一方巾,似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薛万里摇了摇头,转身喝茶。茶棚里静了一会儿,薛万里半晌没听到小方子说话,心里微微一奇:“这小子平日聒噪得紧,怎这会儿老实了?”小方子坐那里,以手支颌呆呆发楞,眼中尽是迷离之色。薛万里心里一动:“小子,江州大战时,你又在哪儿?”

    “啊!”小方子闻言猛地一个激灵,一时张口结舌:“我,我就在江州城,呃,里头。”薛万里叹道:“果然如此!嘿,当时你才多大?家里人呢?都没了么?”小方子脸色发苦,眼神迷茫:“我只记得那时候住在大房子里面,吃的好,睡的香,家里人可多拉,老的少的都有,天天热热闹闹的,哎——”

    “……她可疼我啦!我都满院子跑了,她还喜欢天天抱着我。我嘴巴馋,家里做的饭不爱吃,她就每到吃饭的时候,抱我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几只小羊,她端着小碗,坐在小板凳上,细声细气地说,咩咩一口,方儿一口,方儿一口,咩咩一口。她一勺勺地喂我,我就坐在她的膝间,边吃边说,娘,娘,你也给小羊吃!”小方子说到此处,心里是一阵酸楚,仿佛又见到那个常常在梦中见到的温婉可亲的女人,正对自己温柔笑着:“方儿——方儿——”

    “娘!”

    一声娘亲,泪水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