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俗谛之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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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央初遇的场景，说来有几分玄妙。
那时正是我时常偷跑出来喝酒的年岁，某一次便醉倒在这片桃林中。前方有窸窣的脚步声走近，我撑开半只眼睛，朦胧中见到一袭酱红，似乎是一件僧袍。僧袍上方的脸也看得像隔着雾气，却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窜上头顶。
我惊异得瞪圆了眼睛，这张脸清晰地映在我眼中时，竟发现是素昧平生的面孔。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清澈的眼，湛清如丹的瞳仁，像倒映着满天星辰。
他是见我醉着，专程端给我一碗醒酒汤。汤水上不知何时飘落了一片桃花瓣。我接过拿碗汤，喝了半碗也琢磨了半碗，终于厚着脸皮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没想到他怔了一怔，回答得极认真:“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想不起来你是谁。”
我们一见如故，就在树下聊了起来。他说他是个云游的僧人，刚到这片桃林，安顿不久。
我问他何时会再出发云游，他说:“或许明天，或许永远不走。”
从三月到这年年底，江央一直住在这里，直到被认定为阐提寺佛子转世。
此时，我沿着人踩出来的蜿蜒小道走进桃林。这个时节桃树上没有花，满枝头是绿油油的细长叶子。
许久没来走动，倒挺怀念这里的泥土气息。远远地见到一领酱红僧袍，那人正拿着小铲子给盆栽培土。
两丈距离，他回身，天湖般澄澈的眼中满是诧异，头一句话便是:“另一个呢？”
我嘴角抽了抽:“芸华在阐提寺。”
但凡认识我的，也必定认识芸华，总让我有种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是一对的错觉。
江央一面洗手、准备茶水，一面跟我寒暄：“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近来过得如何？”
我自觉地在旁边的小石凳上坐下，带一点沮丧道：“你说呢，近来发生的事可不少。”
江央捧了两杯茶，搁在桌上，将其中一杯推给我：“一莲双生，想不到你是主角之一。真个人生如戏啊。”
“你什么时候说话方式像芸华一样？”
“三句话不离芸华，他肯定将你开导完毕了。哪还有什么烦恼需要我点化？”江央的眼微微微微弯着，我不禁揉了揉额角。
江央又道：“不过真要我来看待此事，那件公案是你的意志所为吗？”
我擎着茶杯，沉思半晌，忽然嗤地一笑，摇头：“我现在能清晰无比地回想那些新鲜的陈旧记忆，但我心中有一个微弱却嘶哑的声音，喊着阻止这一切。回忆起这场景，脑仁也开始隐隐作痛。如此说来，这便是芸华愿意救我的原因。他看见我时，我的眼神不像杀人凶手。”
江央也肯定我的想法：“不由你的心，便不是你了。”
高僧的一句话颇有含金量，我心中最后一缕结咻地捋平了。
“只是，”江央顿了顿，“我还是提醒你，一莲双生，你身上的佛气中也混有魔气，邪念潜藏在心底深处，凡事需要谨慎。”
“我晓得。”我点头道，“我现在终于想通，为何我起杀念时会差点控制不住。”我再露牙一笑，“不过每每都能压制下去，证明我的善念还是会战胜邪恶的嘛！”
江央看着我，秀气的眉一挑，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芸华来了。江央也热情地邀他坐下喝杯茶，芸华却道：“我们还有急事，我先将萱子领走了。改日再坐罢。”
与江央告别，我便被芸华领走了。
阐提寺的藏经阁内，四角分别立一盏青铜十五连盏灯，十五个灯盏皆为盛开的莲花状，十五点火光微微颤抖，望之无满树星光摇曳。
桑杰佛子手持紫檀灯，靠近其中一点烛火，重新引燃灯芯。紫檀灯亮着橙红的光，室内又明亮了几分。根据《莲华经》记载，佛子闭关化纳魔气，在这期间紫檀灯不能熄灭。
桑杰佛子托着紫檀灯，拉出一道影子随他移动。他走上莲座，缓缓坐下，将紫檀灯放在身前，抬起头来平静道：“这段时间贫僧闭关，寺内的一切事物由桫椤和伽伽那处理，二位施主若有事，可找他们商量。”
我和芸华都说了解，退出了闭关的房间。桑杰佛子送我们到房间门口，立掌行了一礼，合上门。自始至终，他的心神不起一点波澜。
也许有的人出生就注定尤其宿命，宿命让他们为了某些事情狠狠付出，甚至生死也置之度外。
佛子闭关此乃大事，我和芸华自然在寺中留了下来，以防不测。我和芸华清闲着，此时倒希望在佛子出关之前一直清闲下去。
时间在这座古刹里，如潺潺溪水流过，缓慢而平静。枫树上的红叶静悄悄地落，我俩在寺内东飘西荡，傍晚时僧人们例行做法会，我和芸华看了一阵，芸华打着哈欠说困了，但此时睡觉未免太早，于是拖着我说话。我不想说话，他胡搅蛮缠道：“那就陪我走一走，吹吹风清醒清醒。”
我听了倒有几分困倦之意：“那我还是睡觉算了。”说着抬步朝厢房走去。
芸华在后面幽灵一般，微润的吐息吹拂在我耳边：“我会坐在你床头，微笑着盯着你，看你敢不敢睡。”
我回身拍他：“罪过呀，佛门净地你做什么？”
“前辈！”熟悉的热切喊声，我知道醒脑的人物来了。我为掩饰尴尬，向他亲切一笑：“你们法会做完了？”
“嗯，”定文颠颠跑来，“法会做完了，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未等我们说话，又道，“刚才两位前辈在做什么？”
“我们……”我拉长了调子，瞬间被芸华的声音盖过：“萱子在教育我，佛门净地有些什么行为规范。”
我倒是想教育你，关键是你听么？
定文一脸傻气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联想到之前桑杰佛子说他凡根未净，建议还俗，还会找时间跟他聊一聊。
我有些担忧这小胖子向佛道路上的前途，于是装作漫不经心道：“定文，最近佛子有没有找你谈过话？”
定文立即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前辈何出此言呢，我考试可是过了的。”郑重地补充一句：“不是投机取巧，全都背下来了。”
我被他突然的正经敲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心想着，看来还没被谈话。进一步想，桑杰佛子也不大可能。他那时起便忙于和皇城周旋，此时又闭关了。可能出关后便会采取措施罢。
可是定文呐，到现在还是七月半鸭子——不知死活。
和定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拐角处转出来一个抱了书籍的人，书籍摞到他头顶，遮住了脸面。定文喊了一声师兄，书籍后便歪出一张清秀的脸。
定慧出现在这里，我并没有多意外。我淡定地和定慧打招呼，定慧由于手上抱着书，淡淡点了个头，问了声好。却是没看定文一眼，刻意躲避似的。
定文仿佛见也未见，仍然巴上去，热烈得像颗小太阳：“师兄，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搬？”
相比之下，定慧像座坚硬的冰山：“不必了，我搬得动。”
定文委屈地耷下脸，但随即又扬起来，继续绊着定慧：“师兄，快到年底了，新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这小胖子一定要没话找话，这才刚刚进入十月份。
定慧呼了一口气，终于藏住眼底的无奈，转过头冷冷看向他：“我提了你能满足我吗？”
“能，不能满足也会尽量满足！”
“那好，”定慧手臂酸了，将那摞书向上抖了抖，抱稳了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总是无缘无故缠着我。我穿上这身袈裟，便决定一心向佛了。”
定文顿时冻住了一般。定慧再叹一口气，对我们苦笑：“让施主看笑话了。”
我干笑一声，侧身让开了道。定慧向我一颔首，默默地去了。
晚风轻轻吹着定慧的僧袍翻飞，定文目送师兄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眼中像倒映了夕阳般落寞。
芸华哪壶不开提哪壶：“定文，用四个字形容你喜欢的人。”
“不喜欢我。”定文一字一字说出来，小草一般一茬一茬蔫下去。
一日在佛门之中，红尘七情六欲便要与我断绝。清规戒律如千山万水阻隔，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的。说来矛盾，佛是大解脱，却处处都是桎梏。
芸华又问道：“你为何执着呢？”
“第一次见到前辈时，我便问了如何放下。”定文闭了闭眼，“俗谛总说，痛了便会放下。可确实前辈所说是对的，痛了也无益。我狠狠心碎，到如今都没有放下。缘至随缘，心动随心，是不是若没有心了，便可以情缘两灭？”
“定文，”我忍不住叹道，“这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分明的。太执着而误入魔道，更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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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央初遇的场景，说来有几分玄妙。
那时正是我时常偷跑出来喝酒的年岁，某一次便醉倒在这片桃林中。前方有窸窣的脚步声走近，我撑开半只眼睛，朦胧中见到一袭酱红，似乎是一件僧袍。僧袍上方的脸也看得像隔着雾气，却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窜上头顶。
我惊异得瞪圆了眼睛，这张脸清晰地映在我眼中时，竟发现是素昧平生的面孔。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清澈的眼，湛清如丹的瞳仁，像倒映着满天星辰。
他是见我醉着，专程端给我一碗醒酒汤。汤水上不知何时飘落了一片桃花瓣。我接过拿碗汤，喝了半碗也琢磨了半碗，终于厚着脸皮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没想到他怔了一怔，回答得极认真:“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想不起来你是谁。”
我们一见如故，就在树下聊了起来。他说他是个云游的僧人，刚到这片桃林，安顿不久。
我问他何时会再出发云游，他说:“或许明天，或许永远不走。”
从三月到这年年底，江央一直住在这里，直到被认定为阐提寺佛子转世。
此时，我沿着人踩出来的蜿蜒小道走进桃林。这个时节桃树上没有花，满枝头是绿油油的细长叶子。
许久没来走动，倒挺怀念这里的泥土气息。远远地见到一领酱红僧袍，那人正拿着小铲子给盆栽培土。
两丈距离，他回身，天湖般澄澈的眼中满是诧异，头一句话便是:“另一个呢？”
我嘴角抽了抽:“芸华在阐提寺。”
但凡认识我的，也必定认识芸华，总让我有种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是一对的错觉。
江央一面洗手、准备茶水，一面跟我寒暄：“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近来过得如何？”
我自觉地在旁边的小石凳上坐下，带一点沮丧道：“你说呢，近来发生的事可不少。”
江央捧了两杯茶，搁在桌上，将其中一杯推给我：“一莲双生，想不到你是主角之一。真个人生如戏啊。”
“你什么时候说话方式像芸华一样？”
“三句话不离芸华，他肯定将你开导完毕了。哪还有什么烦恼需要我点化？”江央的眼微微微微弯着，我不禁揉了揉额角。
江央又道：“不过真要我来看待此事，那件公案是你的意志所为吗？”
我擎着茶杯，沉思半晌，忽然嗤地一笑，摇头：“我现在能清晰无比地回想那些新鲜的陈旧记忆，但我心中有一个微弱却嘶哑的声音，喊着阻止这一切。回忆起这场景，脑仁也开始隐隐作痛。如此说来，这便是芸华愿意救我的原因。他看见我时，我的眼神不像杀人凶手。”
江央也肯定我的想法：“不由你的心，便不是你了。”
高僧的一句话颇有含金量，我心中最后一缕结咻地捋平了。
“只是，”江央顿了顿，“我还是提醒你，一莲双生，你身上的佛气中也混有魔气，邪念潜藏在心底深处，凡事需要谨慎。”
“我晓得。”我点头道，“我现在终于想通，为何我起杀念时会差点控制不住。”我再露牙一笑，“不过每每都能压制下去，证明我的善念还是会战胜邪恶的嘛！”
江央看着我，秀气的眉一挑，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芸华来了。江央也热情地邀他坐下喝杯茶，芸华却道：“我们还有急事，我先将萱子领走了。改日再坐罢。”
与江央告别，我便被芸华领走了。
阐提寺的藏经阁内，四角分别立一盏青铜十五连盏灯，十五个灯盏皆为盛开的莲花状，十五点火光微微颤抖，望之无满树星光摇曳。
桑杰佛子手持紫檀灯，靠近其中一点烛火，重新引燃灯芯。紫檀灯亮着橙红的光，室内又明亮了几分。根据《莲华经》记载，佛子闭关化纳魔气，在这期间紫檀灯不能熄灭。
桑杰佛子托着紫檀灯，拉出一道影子随他移动。他走上莲座，缓缓坐下，将紫檀灯放在身前，抬起头来平静道：“这段时间贫僧闭关，寺内的一切事物由桫椤和伽伽那处理，二位施主若有事，可找他们商量。”
我和芸华都说了解，退出了闭关的房间。桑杰佛子送我们到房间门口，立掌行了一礼，合上门。自始至终，他的心神不起一点波澜。
也许有的人出生就注定尤其宿命，宿命让他们为了某些事情狠狠付出，甚至生死也置之度外。
佛子闭关此乃大事，我和芸华自然在寺中留了下来，以防不测。我和芸华清闲着，此时倒希望在佛子出关之前一直清闲下去。
时间在这座古刹里，如潺潺溪水流过，缓慢而平静。枫树上的红叶静悄悄地落，我俩在寺内东飘西荡，傍晚时僧人们例行做法会，我和芸华看了一阵，芸华打着哈欠说困了，但此时睡觉未免太早，于是拖着我说话。我不想说话，他胡搅蛮缠道：“那就陪我走一走，吹吹风清醒清醒。”
我听了倒有几分困倦之意：“那我还是睡觉算了。”说着抬步朝厢房走去。
芸华在后面幽灵一般，微润的吐息吹拂在我耳边：“我会坐在你床头，微笑着盯着你，看你敢不敢睡。”
我回身拍他：“罪过呀，佛门净地你做什么？”
“前辈！”熟悉的热切喊声，我知道醒脑的人物来了。我为掩饰尴尬，向他亲切一笑：“你们法会做完了？”
“嗯，”定文颠颠跑来，“法会做完了，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未等我们说话，又道，“刚才两位前辈在做什么？”
“我们……”我拉长了调子，瞬间被芸华的声音盖过：“萱子在教育我，佛门净地有些什么行为规范。”
我倒是想教育你，关键是你听么？
定文一脸傻气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联想到之前桑杰佛子说他凡根未净，建议还俗，还会找时间跟他聊一聊。
我有些担忧这小胖子向佛道路上的前途，于是装作漫不经心道：“定文，最近佛子有没有找你谈过话？”
定文立即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前辈何出此言呢，我考试可是过了的。”郑重地补充一句：“不是投机取巧，全都背下来了。”
我被他突然的正经敲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心想着，看来还没被谈话。进一步想，桑杰佛子也不大可能。他那时起便忙于和皇城周旋，此时又闭关了。可能出关后便会采取措施罢。
可是定文呐，到现在还是七月半鸭子——不知死活。
和定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拐角处转出来一个抱了书籍的人，书籍摞到他头顶，遮住了脸面。定文喊了一声师兄，书籍后便歪出一张清秀的脸。
定慧出现在这里，我并没有多意外。我淡定地和定慧打招呼，定慧由于手上抱着书，淡淡点了个头，问了声好。却是没看定文一眼，刻意躲避似的。
定文仿佛见也未见，仍然巴上去，热烈得像颗小太阳：“师兄，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搬？”
相比之下，定慧像座坚硬的冰山：“不必了，我搬得动。”
定文委屈地耷下脸，但随即又扬起来，继续绊着定慧：“师兄，快到年底了，新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这小胖子一定要没话找话，这才刚刚进入十月份。
定慧呼了一口气，终于藏住眼底的无奈，转过头冷冷看向他：“我提了你能满足我吗？”
“能，不能满足也会尽量满足！”
“那好，”定慧手臂酸了，将那摞书向上抖了抖，抱稳了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总是无缘无故缠着我。我穿上这身袈裟，便决定一心向佛了。”
定文顿时冻住了一般。定慧再叹一口气，对我们苦笑：“让施主看笑话了。”
我干笑一声，侧身让开了道。定慧向我一颔首，默默地去了。
晚风轻轻吹着定慧的僧袍翻飞，定文目送师兄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眼中像倒映了夕阳般落寞。
芸华哪壶不开提哪壶：“定文，用四个字形容你喜欢的人。”
“不喜欢我。”定文一字一字说出来，小草一般一茬一茬蔫下去。
一日在佛门之中，红尘七情六欲便要与我断绝。清规戒律如千山万水阻隔，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的。说来矛盾，佛是大解脱，却处处都是桎梏。
芸华又问道：“你为何执着呢？”
“第一次见到前辈时，我便问了如何放下。”定文闭了闭眼，“俗谛总说，痛了便会放下。可确实前辈所说是对的，痛了也无益。我狠狠心碎，到如今都没有放下。缘至随缘，心动随心，是不是若没有心了，便可以情缘两灭？”
“定文，”我忍不住叹道，“这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分明的。太执着而误入魔道，更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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