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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蝉,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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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死叫花子!竟敢偷听我娘子沐浴!看我今日不踹死你!”

    路小蝉蜷起身来,疼得出不了声。

    周围的乡亲们见那屠户满眼赤红,身上青筋暴起,纷纷退开,不敢上前劝阻。

    还好有一个孩子叫嚷出了声音来:“呀!娘亲,小乞丐被打死了吗?”

    屠户只想要找回自己的颜面,没想要闹出人命,于是收了腿脚,朝路小蝉吐了口唾沫,“下回,你若再敢偷听我娘子沐浴,我就把你剁了喂猪!”

    说完,那屠户拽过壬二娘离去了。

    路小蝉口中都是鲜血味道,站都站不起来。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谁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

    原本炎热至极的天气,忽然阴云密布,没过多久,暴雨倾盆而下。

    路小蝉被雨水浇灌,身上的血污也被冲洗,他得了几口雨水,恢复了些精神,缓慢地往路边爬去。

    每挪动一寸,身上的碎骨就像是扎进了肺腑之中。

    可路小蝉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就是要死,也要死在路口的那棵树下。

    那是他被老乞丐捡到的地方,也是因为那棵树上的蝉鸣,他才得了这个名字。

    落叶归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费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终于爬到了树下。

    他闭上眼睛,人嘛,有生当然有死,有始自然有终。

    我这辈子的苦头已经吃够了,满天神佛给个方便,下辈子……让我过的好点儿呗……

    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又嗅到了醉酒梦中的那一股露水味道,和雨水冲刷混合着泥土的味道不同,那是遗世孑然的气息。

    那味道越来越明显,仿佛有人站立在他的身边。

    路小蝉的耳边似有一滴驻留在九天之颠的露水,忍耐了千年,终于随心肆意地跌落了下来。

    顷刻之间,万物俱籁,时间也静止了。

    原本从树枝之间浇灌而下的雨水也倏然悬停在了半空。

    路小蝉皱了皱眉头,他勉强睁开眼睛,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他知道,有人就在他的身边,而且离他很近很近。

    他艰难地伸出自己的手,哪怕一切是自己的幻觉,他也想要确定,可是他的指尖触摸到的,仅仅是树下的泥泞罢了。

    “唉……”路小蝉叹了一口气。

    若说执念,自己的执念从来都不是吃不完的食物,饮之不尽的“醉生梦死”,而是有一人……哪怕只有片刻,将他放在心上。

    否则,一场生死,竟然都没留得半点痕迹。

    他闭上了眼睛,这大概是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了吧。

    “小蝉,不疼了。”

    这是路小蝉最后听见的声音。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念自己的名字,轻描淡写地抬起,却无比珍重地放下。

    这是老天爷可怜他,给他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念想了吗?

    无论你是谁,再念一遍我的名字可好?

    “之前我神魂离体来寻你,可惜只能停留片刻。我才刚收了心神,你便出事了。”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惜,可这一丝却是刻骨,就像冷玉上一道裂纹。

    “谁让你疼,我便让他千万倍奉还。”

    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脸颊,他的颈间。

    不论他有多么脏乱,这个人也不嫌弃,只想与他耳鬓厮磨,痴缠至死。

    路小蝉分不清那是梦还是幻觉,有一个人为了他披星戴月而来,就是为了须臾的人间极乐。

    他的意识逐渐混沌,魂魄像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揣在怀里,温着、暖着,有一股气息入了他的体内,泽陂万物一般浸润了他的身体,所有的疼痛逐渐消失,他就像是坠入了柔软的云丛里,这一生他都没有睡得这么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蝉鸣闹得路小蝉的脑子都要炸裂开了。

    他“哗啦”一下坐起身来,随手抓了树下的石头往头顶上一扔:“别吱吱呀呀的了!叫魂呢!”

    石头落下来,正好砸在他两腿之间,还好路小蝉反应快,不然子孙根就保不住了。

    蝉鸣依旧,路小蝉忽然反应过来……他,竟然没死?

    怎么回事?

    路小蝉站起身来,忽然发觉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痛处。

    嘴巴里的血腥味也没有了,他摸自己的胳膊,他确定自己的左臂被那屠户给踢断了,现在怎么好像一点儿事儿没有?

    他原地蹦哒了两下,懵了。

    原本站都站不起来的一双腿,也好了?

    这是怎么了?

    路小蝉随便一个转身,就听见啪啦一声细碎声响,他蹲下来摸了摸,就摸到了一根竹枝。

    这竹枝韧性很好,粗细和长度也刚好。

    可是路小蝉却记得,自己的那根竹枝早就扔在巷子里了,自己爬回树下的时候,根本就没带竹枝。

    这是怎么回事?

    他蓦地想起自己将死之际听见的那个声音。

    难道真的有人来救了他?

    路小蝉握着竹枝四处敲打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人。

    他翘着竹枝,来到了街对面的无肆酒坊。

    如果当日暴雨之下,真的有人在他的身边,也许店小二瞧见了呢?

    路小蝉在酒肆的窗台下窝着,一听见店小二的吆喝声就吹了声口哨。

    店小二立刻将脑袋探了出来。

    “我的老天爷!你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人了!”路小蝉抬起竹枝,差点就敲到那店小二的脑门。

    “你……你昨天给那屠夫揍成一滩烂泥了,我看见你都吐血了!你……你真不是小鬼还阳?”

    “去你的小鬼还阳!”路小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娘的看见我差点给揍死,你不敢劝那屠户就算了,怎的他走了你也不来瞧瞧我?”

    “唉……我这不是觉得你死了吗?”店小二大概心里面有点内疚,抓了个白面馒头扔下去给了他。

    “我没事,好着呢!瞧瞧我,胳膊手脚齐全!”

    “你……你这才一日,怎么身上连个疤都没有了?莫不是有神仙庇佑?”

    “所以我才来问你,昨天在那树下,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在我身边?”

    “昨天那阵大雨,从午后下到半夜,路上都没人了,客官也没有了,我们早早就打烊了……”

    “成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啥也没看见,对不?”

    “是啊……”

    “谢你的馒头,我回去了。”

    路小蝉转过身去,走回那棵树下。

    他昨日被暴打,不是梦。

    那场大雨,也不是梦。

    他那么严重的伤势一夜痊愈,更不是梦。

    所以,那个来到他身边的人,也不可能是梦。

    我梦见你那么多遍,如果你来找我了,为什么不肯现身呢?

    路小蝉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嗅到路过的女人身上脂粉气味、孩童手中糖人的甜腻、挑着扁担男人身上的汗味,可偏偏就没有那一缕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

    路小蝉坐在树下,拿出了店小二给他的那个馒头,掰了一口,塞进嘴里。

    谁知道吃了还没多久,就有什么人一点一点爬向他。

    路小蝉往旁边挪了挪,反正一棵树也能歇下两个人,谁知道那人抓住了他破得脚趾头都露出来的鞋子。

    干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求你……求你给我……吃一口吧……”

    路小蝉差点没被馒头给呛着。

    他这辈子都在求别人赏口饭吃,有生之年竟然还有人求他?

    路小蝉又咬了一口。

    “求你了……”

    “大家都是乞丐,何苦互相为难?”路小蝉又啃了一口。

    “我真的好饿……”

    那乞丐气若游丝,声音将断不断,嘶哑的声音听着很折磨人。

    “我也饿啊。”

    这时候,张大娘拉着自己的孙子路过,说了句:“不就是一口馒头吗?那乞丐瘦得皮包骨头,就剩一口气了,你也是乞丐,怎的就这么狠心?”

    路小蝉笑出声来:“张大娘,既然都是善心,为什么你孙子手里的肉包就不能施舍出来?我一无所有,就这半个馒头,你却要我做个善人。咱两,谁更狠心?”

    张大娘张口结舌,她的孙子正要把咬了一半的肉包子递过去,张大娘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别看了,我们走。”

    路小蝉笑了笑,把最后一口馒头递了出去:“罢了,给你吃了。”

    那乞丐如同饿死鬼投胎,狼吞虎咽之后,居然上嘴一口咬住了路小蝉的手指。

    “啊――”

    路小蝉拳打脚踢一番,可自己的手指还是被死死咬住,那乞丐发出}人的低笑声,他仿佛要把路小蝉的手都给吃下去!

    街上的人看见这一幕,纷纷退让开来,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混作一团。

    “是邪灵!”

    “那乞丐……就是邪灵化身!”

    “他舌头吐出来了!他眼睛发白啦!”

    “我们鹿蜀镇怎么会有邪灵!”

    路小蝉咬牙切齿,他就知道莫名其妙来个乞丐准没有好事儿!原来是个邪灵!

    他长这么大,只听老乞丐说故事的时候提起过。

    如果被邪灵盯上了,要么将其降服,要么就要知道这邪灵的名字。

    若能念出它的名字,自己的魂魄就能与这邪灵“契谈”,也许能让它放自己一条生路。

    自己的半只胳膊都已经被它吞进去了,路小蝉额头上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