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笑傲江湖 > 第十三章 学琴

第十三章 学琴

推荐阅读: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冲令狐大

    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

    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

    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自刺一剑,说甚么也不肯杀田伯光,眼下

    自然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杀

    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

    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厉害,而被

    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

    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替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

    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岳夫

    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瀰漫,

    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

    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忙给母

    亲包扎腿伤。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

    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

    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岳不群

    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

    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

    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甚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

    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

    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

    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

    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决不敢违

    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

    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

    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

    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

    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掌门

    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

    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

    种折磨之时,尚自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

    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甚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弟子胆敢

    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

    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

    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

    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

    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

    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

    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是

    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吗,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

    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众弟子有的生火做

    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

    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

    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师妹,

    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华

    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

    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即想到梁发师

    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

    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

    面瞧向林平之。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

    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

    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甚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

    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

    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

    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

    “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如肯赏

    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

    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节……倒不

    必挂怀。”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

    麻木,无法动弹,更忧被撕成四块、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

    恶梦。这次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

    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

    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

    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

    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

    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花

    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

    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

    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娘、无

    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

    了去却又算甚么?”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

    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

    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众人启

    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

    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罢?

    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

    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然待我极

    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

    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

    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

    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

    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第三日晚上,

    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

    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

    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

    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

    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

    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步走出房去。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

    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

    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

    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

    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

    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

    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

    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

    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

    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

    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

    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

    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这

    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

    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

    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

    说着向她上下打量。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

    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

    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下

    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

    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

    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

    了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

    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

    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

    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

    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

    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是真诚。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

    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

    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

    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

    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

    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

    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

    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

    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

    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甚

    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

    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指点,一

    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王元霸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

    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

    派。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

    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

    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

    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

    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

    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

    易。”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弟也不叩

    头,只是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道令狐冲身上有伤,笑

    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

    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

    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

    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之间,车

    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

    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

    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

    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外便

    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

    帮中的侠士高手便都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谁也

    不敢瞧他不起。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

    漠,问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这

    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了,不由得暗暗

    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

    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

    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

    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

    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

    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甚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轻人的

    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

    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

    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

    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

    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

    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

    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

    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

    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

    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这么

    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

    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同席之人一齐惊

    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皱起

    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

    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令狐

    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

    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甚么了?师父

    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甚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

    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

    到了甚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却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

    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

    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暗中留神便

    是。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

    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

    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

    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洛阳是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

    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

    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

    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的赌了起

    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

    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

    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

    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

    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

    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

    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

    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

    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给了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

    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

    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

    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甚么来还?卖老婆么?卖

    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几

    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

    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令狐冲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

    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

    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一

    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

    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

    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除了林平之、岳灵珊

    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

    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

    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

    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

    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

    了?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和无赖赌博,

    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

    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

    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

    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

    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

    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

    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脸色已沉

    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甚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

    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驹听他语

    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

    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令狐冲百无聊赖,甚么事

    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便在

    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甚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

    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

    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

    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

    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

    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

    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

    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王家骏这一

    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

    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

    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

    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

    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

    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甚

    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

    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

    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

    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

    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骏

    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

    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

    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

    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

    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

    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可担

    当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

    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

    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

    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

    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甚么

    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

    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

    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

    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

    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

    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

    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

    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

    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

    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

    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

    “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

    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王家驹道:

    “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

    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

    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王家驹道:“这个……这

    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

    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甚

    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

    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

    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甚么

    “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

    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甚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

    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

    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

    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

    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

    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

    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个贼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

    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

    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王

    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

    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

    推搪?”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

    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

    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王氏

    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

    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

    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

    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

    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

    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

    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

    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

    然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通,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

    这才觉得彻骨之痛。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

    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

    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

    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

    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

    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

    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

    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

    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

    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

    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声

    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

    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

    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

    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

    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

    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

    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

    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

    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

    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

    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

    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

    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

    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

    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

    剑双绝,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

    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

    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

    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王元霸愕然道:“我向

    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

    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

    了。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

    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

    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是不明所

    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

    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

    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

    《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

    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夫人道:

    “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

    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

    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

    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

    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

    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

    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微,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

    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

    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

    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

    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箫

    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生

    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

    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

    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刀法,不也

    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

    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刀法,但料想华

    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

    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

    一点也不足为奇。”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

    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

    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令狐冲若要辩

    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

    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

    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

    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

    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

    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

    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

    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

    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那绿竹

    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

    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

    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

    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

    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

    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众人刚

    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

    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

    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

    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

    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竹翁

    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

    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

    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

    妨。”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只听绿竹

    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

    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

    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弹不多

    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

    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

    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

    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

    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

    “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

    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

    竹丛中退了出来。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

    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

    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

    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

    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

    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

    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

    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

    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

    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

    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

    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

    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

    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

    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

    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

    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

    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

    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

    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

    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

    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

    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

    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

    《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

    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

    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

    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

    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王元霸亲

    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

    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

    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

    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

    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

    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又

    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如水火,但

    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人携手

    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

    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谱之

    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

    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

    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

    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

    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

    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

    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

    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他

    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

    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

    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令狐冲一

    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

    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

    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

    哪里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

    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

    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

    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

    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

    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中

    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

    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辈垂

    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

    “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

    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

    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

    高人,决计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刘

    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

    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莫大

    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明是曲谱,

    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

    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只消

    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

    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

    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

    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大有疑意,

    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

    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那婆婆

    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

    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

    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

    了自己腕脉。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

    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不必为

    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

    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

    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

    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

    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如何

    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

    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

    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

    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令狐冲

    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

    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

    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

    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

    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

    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

    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

    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

    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

    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是难以

    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

    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

    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

    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

    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

    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

    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

    绿竹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

    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

    大为受益。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身受

    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

    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

    一曲?”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

    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

    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

    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冲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么我这一曲《清心

    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次日清晨,令狐冲

    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

    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

    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微、羽

    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

    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

    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

    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

    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

    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

    因他胸襟豁达之故。”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

    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

    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哪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

    “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如此一连二十余日,

    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

    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

    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

    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

    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提

    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

    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

    不变。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

    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

    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

    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

    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

    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

    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

    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

    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作自己的祖母、母亲,

    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

    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轻声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

    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

    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那婆婆不再

    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

    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

    奏,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

    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巷

    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

    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

    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

    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令狐

    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

    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

    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

    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

    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

    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

    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

    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

    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

    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

    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

    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

    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

    狐冲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

    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

    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

    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

    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

    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

    他素来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

    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

    装作不见。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

    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

    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

    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

    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

    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

    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王

    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

    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

    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

    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水之

    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心!”

    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

    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不可!”

    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将这个衰翁一

    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

    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

    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

    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

    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

    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

    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不停

    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

    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

    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

    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

    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

    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

    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

    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

    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

    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轿夫拍手喝彩,

    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

    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

    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

    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

    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

    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王仲强转过身来,跃

    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

    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

    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

    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

    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

    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这时王伯

    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

    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

    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岳不群指着

    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

    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

    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

    “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

    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

    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

    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

    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

    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

    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

    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

    实不知他身负武功。”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

    大船北驶。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

    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

    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

    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

    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甚么门道?”岳不

    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

    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

    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

    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

    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路

    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

    来,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甚么图谋,却

    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

    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

    渐渐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