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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8)去年今日杏墙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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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几个月里,我能够走动甚至是奔跑,我开始像个正常的人。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快活,纤雨也是一样。我像是一个久在黑暗中的盲人,忽然就看见了光,那种狂喜,你没有经过是不会知道的。我那时甚至于忘了母亲夜里的舞,忘了那个男人,因为我心里已经搁不下别的。”

    高羽顿住不说,又对玲珑笑道,“我曾经只是以为,你得了家族秘传,才能治好我这疑难之症。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不然哪里能治好这样世上本就没有的弱症呢?”

    玲珑淡淡笑了笑,她自然是知道的,从到他身边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那时候自己刚刚进入王府,在信里便把高羽兄妹的病都和柳容致细细地说了。柳容致少年时曾去过南疆,看出了高羽兄妹身上的病症,乃是南疆一种奇毒所致。想到当时昌平王妃的身世,心中也就明白了几分。为了让自己得到信任,就把这解毒的法门告诉了自己。而自己和澜姬母子的亲近,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虽然后来不知为什么,高羽兄妹的病始终不能再好转,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大好,连柳容致也是束手无策。澜姬却说,儿女能起身活动,就已经是莫大的喜事,既然不能大好,也只能说是天意了。非但没有怪罪,发而从此视自己为女。

    高羽瞧了瞧玲珑,又慢慢道,“我身子好转,渐渐地起得了身,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去外头看看,我夜里偷偷出去,却再也没有看见母亲和那个男人,也就渐渐地忘在了身后。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个夜里,我却又在另一处看见了母亲和那个男人。”

    “只是与那一夜的飞扬妩媚不同,这一夜的母亲,比往日的愁苦更显得沉重,甚至于是多了一分阴森。而这一夜我知道了另一个秘密,比之那时候踏花起舞的母亲更叫我震惊。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我的母亲,我曾以为她不会是我幼时想象的那个女人,其实她却是,甚至于更美,而她还有另一面,全然不同于我的想象。”

    高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力压制住心里的波澜一样,“我那时才知道,我和纤雨的病,并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先王妃戕害父王子嗣,母亲有所疑心,甚至于知道她的手段毒药,却没有证据。就算有,母亲不过是一个姬妾,也是无能为力,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而我和纤雨平安出世,不过三日,母亲就给我们喂了和先王妃所用的一模一样的毒药。”

    “这是她唯一救我们的办法,虽然这是冒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路好走。若是我们死了,那不过是走了命中注定之路,若是能侥幸不死,或者就能从此苟且偷生一世。母亲原本是抱着放手一搏的意思,若是我们都死了,她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指望。只是她没有想到,我和纤雨,竟然都在那样霸道的毒药下头活了下来。”

    “我的父王起初也欣喜于我们的生,毕竟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有活下来的孩子。但是我们究竟是病弱的,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东西,日子久了,他也就渐渐地把我们忘了。而我和妹妹,就这样慢慢地在忽视里长大了。”

    高羽突然回头,看着玲珑惊讶的神情,微笑起来,“我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有决断的女人。她从死亡里,换回了我和妹妹的生,即使代价是我们毕生的痛苦。只是这一个女人的狠心决断,却也未必都是好事。”顿了顿又道,“我听见母亲和那个男人说起,我的病被一个新来的小丫头治好了,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那个男人对他说,先王妃已经死了,大哥也已经坐稳了世子的位置,不是我一个幼子能够动摇。如今有两条路好选,一者是顺其自然,只说是胎里的寒气渐渐除了,再寻一个什么借口,趁早和我一起迁到边远的地方去,与世无争地安静度日,彻底忘却自己的王族身份,也免得我再为这毒药受苦。还有一条路,就是杀了你,再按着原来的计划,让我继续病下去,由他帮助我夺去昌平王的王位。”

    “那男人的语气十分激动,他说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把一切都踏在脚下的那一日,他们才能够相守在一起,再也不用长夜相思,再也不用被人驱使自己的命运。”

    高羽的声音里有了些苦涩的味道,“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让自己病弱的奄奄一息的儿子,承担着她这样狂热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我是一个病得几乎起不得身的孩子,又哪里能做什么敦煌的王者?我想或者是因为,在我出生三日时候就对我下了毒的母亲,见我当时没有立即就死,就有将来替我医好这病根的把握。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着必胜的把握,能够把我这样一个不论是以为什么却不得不缠绵病榻的孩子,推上至高的王座。”

    “除了让我们活着,母亲在我的身上寄托了更多的东西,她希望我成为这个西域敦煌的王者,站到父王所在的那个至高位置上去。她让我这样存在,不单单是为了我的活,也就是隐忍着等待着那一日。而她,也就不会在这个寂寞的庭院里头被锁住一生,她就能够再也不被人驱使,和她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她的丈夫。”

    说起母亲隐秘的情事,高羽的语气却平静,像是说着最为无关紧要的事,“母亲与那个男人的事情,我并没有觉得愤怒。父王一生拥有的女人太多,我所见过的,我所听说的,就已经如天上的鸟雀地上的繁花,没有人能够数的清楚,连父王自己只怕也不曾知道,他曾经有过多少女人,甚至于现在身边有多少女人。我的母亲,不过是这样的女人中的一个罢了。”

    “她想要挣脱自己的命运,我并不怪她。从小时候读石头上的诗那时开始,我就明白,这庭院里生活的女子,都是这样不幸的。尽管美的如同仙子,却只是被锁在牢笼的鸟雀。然而我所不能原谅的,是她在强加给我的宿命。即使是我的命运会改变她的,即使我的性命也是她给的,我也不能接受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图,就为我决定了我的一生。”

    “其实,我只是想这样静默安然地活着,能出去走走,在院子里赏赏花,更好一些的盼望,不过是走出这个黄金铸成的牢笼,去看看敦煌传奇故事里那些美丽的胡姬,豪富的商人,还有爽快的侠客。我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鸟,唯一所想的只是自由。”

    “我知道敦煌城之外的天地有多么开阔,我曾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偷偷爬上王宫的顶端,看见过敦煌城升起的朝阳。我知道外面金色的大漠是如何的瑰丽,也曾经看见我脚下的臣民是如何的热闹,只有那样,才是真正的人生,而不是被锁在华丽的屋子里头,终日伴着药气,日复一日地昏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全部的梦想,就是骑上骆驼背出发,去更西的西域或是东方的河谷,只有离开这座城再归来,才能是真正的敦煌。”

    玲珑望着高羽,夜明珠的光也落尽了他的眼睛里,原本是颜色幽黑的眼眸,却也像是燃起了一团烈火,比这个殿堂里所有的眼睛都更为明亮,只是那光焰一闪即逝,玲珑还未来得及惊叹,那光就又熄灭了,眼神也空洞起来,“而我这样简单的梦想,始终也只是梦想而已。曾经束缚住我的是危险和病痛,而到了后来危险已经消失了,而病痛也可以摆脱,束缚着我的,竟然是母亲亲手给我编织的,权利和欲望的黄金锁链。”

    “在先王妃死去的时候,她原本可以救我的,我所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给我,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给他的儿子想要的一切。她却没有,仍旧让我这样痛苦地活着。她明明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却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给我选择了与我期望的全然相反的另一种道路。她在我的身上捆绑了更多的东西,背着那些沉重的包袱,我就再也不可能成为我所期望的那个模样。”

    高羽声音里的苦涩愈发分明了,连那飘渺都带上了沉甸甸的重量一般,“你的出现让母亲和那个男人的计划受到了阻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所认为争取的道路,她决定让我就这样继续挣扎在牢笼里,继续做一个几乎是残废的孩子。而不是摆脱沉疴,像这个大漠上每个男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在世间行走。至于这个碍事的你,她替你选择了死亡。”

    高羽闭上了眼睛,“那个时候,你和我不过都是十岁的孩子,而她替我们所选择的,就是这样的道路,一个是死,一个是囚。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对世间有所期待,对自己的人生有所盼望,她就把这些尽数都熄灭了。”

    高羽凝视着玲珑,轻轻笑起来,“你一定十分奇怪,为什么如今你还没有死。这还要多谢那个男人,他告诉母亲,你不过是个孩子,就像这个城市里许多汉商和胡姬的女儿一样,底子也清白,并不是先王妃和大哥的奸细。你要救我,也没有害我之心,你明知道我是中了毒,却十分都没有问,可知聪明而本分。”

    “他对母亲说,你是个可以信赖重用的人,留你在身边,对我将来有所助益。母亲对那个男人,想来是十分信任的,他既然这样说,母亲没有多想也就答应了。那时候你还是纤雨身边的丫头,也就因为他这一句话,被母亲放到了我的身边,给我伺候汤药。后来她也渐渐喜欢你的聪明,更喜欢你识得进退,也就视你为心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