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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9)尘消院落新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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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氏闻言却笑起来,摇头道,“爷实在是不知道女人的心思。”

    却又不再顺着这句话往下说,反而肃容道,“你只需想想,翎燕在你心上或者是最重要的人,在这王府上下众人的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如今奄奄一息,也不见得有人多加青眼,就算死了,也不过是婉姨遣个丫头,给个几十两银子发送,再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随意设个灵位,找几个人守几日也就埋了去,如何能惊动所有人?”

    “静儿就不一样了,如今王妃瞧得如同眼珠子一般,太妃也喜欢,亲口取了这么个名字。在众人眼里,静儿这个小姐,只怕比之隽儿这个儿子也差不了许多的。若是她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这王府里头自然是要乱成一团,如此才方便你我行事。”

    葛氏瞧着面色铁青的怀思,又悠然道,“母亲做了这个决定,一来是不得已,若不舍了这个孙女儿,就保不住儿子孙子,孰轻孰重,也就自然有了比较。”葛氏眼中又闪过一丝隐秘笑意,“这二来,也想必有她自己的缘故。你方才说的不错,静儿是母亲嫡亲的孙女儿,可流萤却不是。”

    怀思一怔,“流萤?”转瞬心里就明白过来,对母亲的心思明白了几分,瞬息又更凉了下去。母亲心狠,他是早就知道的,却不想竟至于此。

    怀思正想着,葛氏却又带着笑意道,“静丫头虽然是大爷的女儿,却终究只是一面之缘,父女缘分还浅。若能留住隽儿,你也算是有了安慰。只是这燕妹妹却不一样了,和大爷青梅竹马,是自小儿两心相许的情分,又为你生了两个孩子,自然是大爷心上最紧要的人了。大爷日后或者还能儿女成群,可这燕妹妹,可就只有这么一个。若是她就这么撒手去了,大爷可不知道要怎么伤心了。”

    怀思冷冷瞧了葛氏一眼,“你不必在这里吗,猫哭耗子假慈悲,既然翎燕死了也不济事,母亲既然选了静儿,你们的计划就已经可以实现了,又何须把燕儿也牵扯进来?”

    葛氏掩口笑答,“爷这话问的就糊涂。方才我就对爷说了,有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容燕妹妹和我一处活着。”

    睨了怀思一眼又道,“你想问母亲如何会纵容我如此明着害你身边之人?若是搁在平时,母亲自然会两边都留着,看我们东风西风地争斗,她好坐收渔翁之利的。如今就不同了,燕妹妹眼见已是无用之人,我却是那个唯一能帮着她成事的人,她知道我心理所求,又岂会不许我呢?何况翎燕妹妹往日虽是母亲身边最器重的人,却也不过就是个背主忘恩的东西,一枚已经废了的棋子,还不算忠心,此时丢了还能换来一枚更好的棋子,你说,以母亲的性子,是会保住了她,还是会舍了她来成全我呢?”

    怀思慢慢道,“你们就不怕,我不愿舍了她,你们的愿望都成了空?”葛氏笑笑道,“母亲说了,若是你舍不得,我们也就死了心。如今不过都是赌,我和母亲今日赌的,就是江山王位和爱妾幼女,在你心中孰轻孰重罢了。若是赢了,皆大欢喜,若是输了,”葛氏眯了眯眼睛,“大家谁也别想活着就是。”

    怀思惨笑道,“你们既然商量了这许多,何必还来问我?你和母亲,如今都是比我更有能耐的人了,江山王位,不如你们就拿去。”

    葛氏却做出一副柔顺模样来,“爷说的这是玩笑话,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便是我和母亲的唯一依靠了,若不得了你的主意,我们哪里敢轻举妄动呢。我们究竟是女子,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何当得起江山社稷?不过是给爷出出主意就是。”

    怀思闭上眼睛,明白这两个女人是拿捏了自己的命门,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却又叫自己说不出什么来,一切的罪孽都由自己背负。母子夫妻如此,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怀思沉默半晌,才哑声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

    葛氏听怀思的语气,已经有些松动起来,含着一丝笑,起身取过一件衣裳给怀思披上,“如今虽然是春日,究竟还有些凉,加件衣裳罢。”顿了顿又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可要当断则断才好。”

    怀思注视着葛氏美艳的容颜,忽然道,“你亦是我的妻子,若是有一日,我也这样对你,不知你心里作何想?”

    葛氏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僵,举步慢慢走到那一瓶子新折的梨花跟前,折下一朵簪在发上,回身对怀思粲然一笑道,“这就是命了,若是有一日,我也落得如此境地,只能说命不如人,不敢有什么怨言,大爷只管放心就是,我就算是死在你手上,也不会说一句不是的。”

    葛月逍脸上的笑意渐渐凉了下来,语声轻柔如帘外润物无声的雨雾,“更何况,我其实早就成了被舍弃的那一枚棋子,若不是自己置之死地,绝处逢生,又哪里会有人来顾惜于我?人若不能自救,谁又能救得了你?”

    葛氏转开了眼睛瞧了瞧外头,不等怀思说话,便走到门外,轻轻搁下一句话,“我知道爷此时心里头乱着,我也不逼你,也不在你眼前招人厌烦。我就在外头廊子里坐着,等天亮了,还请大爷给一句明白话。是生是死,是争是弃,都由得你。只盼大爷能想明白,什么才是你这一生最要紧的东西,今日做的决定,明日莫要后悔才好。”

    葛氏说着转身便要出去,却忽然听怀思在身后唤了一声月逍,语声极轻,却叫葛氏周身一震。

    有多久,没有听见他如此唤自己了?语气却仍旧熟悉,如同这称呼就是昨日的事,就如同唤自己闺名的这个人,是自己最初遇见的那一个。这些年,在人前自己是大奶奶,在人后,连一声称呼都吝惜给。

    似乎还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怀思给自己绾着头发,曾经如此亲昵地称呼过自己。如今再听见,就如隔了山隔了海一般。葛氏禁不住驻足,几乎想要回头去瞧一瞧,身后的这个人,还是不是自己昔年记得的模样,然而却终究强忍着,只背着身听他要和说什么。

    立了半晌,才听怀思轻声吐出一句话,语声极轻,如同叹息一般,“月逍,你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

    葛氏听了这话,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像是伤心,倒像是灰了心一般。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想来就是如此了。

    自己何至于就成了今日这般?她还记得,昔年的自己,身披着初嫁时的正红,对身后这个人,是充满着如何深挚的期许的,期许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那个时候的自己骄矜狂妄,甚至是愚蠢幼稚,然而对身后的这个人,却是有过真心的。

    而从那一夜,自己在他和翎燕的新婚之夜再一次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是那时候的自己了。描摹得美艳惊人端庄优雅,却再也没有心了。心都空了死了,人还怎么会是故人呢?只是变折了的那一个,又何止是自己?

    葛氏没有答话,只举步出了内室,又背过手掩上了门。廊子里头黑沉沉的,连一盏灯烛都没有。葛氏也懒得去点灯,只靠在美人靠上头,索性闭起了眼睛。已是深夜,众人都睡熟了,院子里头寂静如同无人。

    其实毓歆斋的夜,许久以来,早都是如此寂静了罢。如此安静,葛月逍几乎能听得见如丝细雨落下来,梨花慢慢凋落的声音。这株梨花梨花树,还是去年青罗刚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在永慕堂闲坐,随口说了一句外头的梨花树甚好,青罗才叫人给移到自己屋子外头来的。

    那时候自己还是爱热闹的,整个毓歆斋收拾的花团锦簇,这么一株梨花孤立窗下,还总觉得不爽快。也没想到它新近移植,今年开了春还真能开出满树的繁花来,只是那颜色冷清,就算开的热闹,望着也是凄凉罢了。往年的自己如何会喜欢这样的颜色?如今倒觉得,只有这梨花最衬自己心境。或者当日随口一句,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春夜的雨,便是这样如丝如梦,若不是这样寂静到极处,几乎是听不见的。人生种种或者也是如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谁又会去听雨,去看这样颜色冷清的花朵呢。只有夜梦凄凉的时候,才能就着枕上泪痕,去听帘外雨声,这半年来,或者说这多年来,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葛月逍忽然觉得十分自在,枕上听风,与廊下听雨,原本以为是一样冷清,然而真处在此地,却觉得十分不同了。往日长夜未眠,听那外头的风一阵一阵地过,只觉得瑟缩在窗子里头的自己冷清可怜,如今真走进风雨里头,与孤单花树为伴,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置身孤清之中,反而不觉孤清了。

    葛月逍长久地坐着,风雨润上面颊,湿冷一片,心里却觉得一片空明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