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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锦(郑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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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我唯一的女儿出嫁的时候,伴着的是一支海笛吹的鸳鸯戏水。整座蓉城都听见了这一支欢悦的曲子。我想,我这一生,到这里也就算是完满了。我毕生想要的,不过就那么两样,女儿的幸福,和在你心里哪怕留下一点痕迹。如今我都做到了,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不曾想到,你竟然还会记得这一支曲子。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的心里,从不曾留下什么印记,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旁观的人。我看过你的踌躇满志,也看过你的绝望欲死,我知道你的一切秘密,知道你的一切心思。我用了我的一生,来了解这个人,而总我以为,你从不曾了解过我。可是到了最后,原来你还是记得的,哪怕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记得,我也觉得满足。

    桃花依旧开着,那些明媚鲜艳,在我手里渐渐凝固成了轻柔的香粉,远远地寄到了千里之外的敦煌。我的女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平淡如我的一生,也曾经有过怦然心动,而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你从不曾怀疑过的我,也曾经欺骗过你。

    我握着多年前,自己亲手绣的一幅鸳鸯锦,轻轻覆上了自己的脸。没有人会知道了,我这一生的秘密,所有的对错,都将在这个春日里葬入黄土。只是可惜,我离开的时候,你却不会再为我吹起那一支曲子。

    婷华,这本不是我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和一起长大的云佩仿佛,与同辈的许多丫头的名字,都没有什么区别。婷华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亭亭玉立,熠熠光华,大约是这样的意思。

    我记得,那几个字是长郡主告诉我的。那一日她又将我叫成了云佩,又对我说,一家子丫头的名字,都太过相似,叫起来总要让人迷惑,不如各自改一个。后来她又说,那一日她的哥哥,也就是你曾说过一句话,亭亭玉立,熠熠光华。我觉得这几个字极美,所以我改了名字叫做婷华,只因为亭字是郡主的名讳,她能许我用一个婷字,已经是格外恩宠。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这样的一句话就改了名字,实在是天真又好笑的。那个时候我忘记了想,你是因为什么,忽然说起过这样的一句话,那八个字说的是谁,我从来不曾想过。我那个时候只是想,从你口里说出的这几个字这样美,我改了这样的一个名字,也许你也会觉得喜欢。还有一个原因,我至今才想的明白。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害怕自己和所有叫做云什么的丫头一样,在你的眼里,与别人没有任何的不同。

    我当即就告诉你,我想要改这样的一个名字。我将婷华这两个字写在纸上,拿去给你看,而那八个字,我默默地留在了心里,不敢告诉。我看见你的眼光一亮,以为你看出了两个字背后的寓意,不由得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如果你问起来为什么要取这两字做名字,我该如何回答他。却没有想到,你只是说,“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倒不知道,你还是认识字的。这两个字写得不错,以后就去书房伺候笔墨吧。”

    就这样,我就进了书房,成了丫头们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而我的名字,也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婷华。然而我心里却觉得有些失落,叫什么名字,在你那里似乎也并没什么要紧的,就算我的名字是婷华,你也没有问起我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就像你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认识字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好像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就算跟在书房中伺候,也只是为了方便罢了。

    后来的日子,情况却有些不同了。与卧房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叽叽喳喳不一样,书房虽也在启怀堂中,却永远那么安静。内书房与正堂之间隔着一座小小园林,与内院之间又隔着一座巨大影壁,古松蔽日,藤萝幽香,山石环抱,水声淙淙,好像这个世界里头,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一样。来往的臣子不多,每每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退到外头,在廊子上看哪一座大照壁上黛色山石叠成的山影,还有两株茶梅,在影壁上投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在书房里伺候的那些日子这么安静,你的一呼一吸,我都能听得清楚。很多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时候兴致好了,还会给我讲几句诗。直到那时候,你对我终于是有了一些了解。你很多时候会惊奇地对我说,“没有想到,你还会这个”。我只是笑笑。

    那一年的初夏,书房外的岸边,浅紫色的菖蒲花上头开了两树夹竹桃,一红一白的,在水里投下交映的影子。你问我,为什么要种下这两株花,我笑着说,你极喜欢茶梅映在影壁上的影子,只是夏日茶梅并不开花,内书房一带,多种茶花,除了小小几簇菖蒲,夏日里并无可赏的。夹竹桃花期最久,姿态也优美,若是水中也能长长久久有影子可以赏玩,岂不是好?你笑着说我心思巧妙,只是他却不知道,我种下这么两树花,只是为了很久以前,你教过我的一首诗。

    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见适相逢,绸缪结深好。

    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

    春园灼灼自颜色,愿言岁晚长相随。

    那时候,前头的那些话我想也不敢想,只是被最后那一句打动罢了。愿言岁晚常相随,我相求的,不过就是那么一个相随而已。我的私心,也就是那个时候才开始的。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会像很多陪在王族公子身边一同长大的丫头那样,因为陪伴足够长久,已经让人形成了习惯,就能够永远留下。就算永远不能真正嫁娶,却能够永远相伴。我想要的,也只是如此罢了。

    再到后来,你遇上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我也终于知道,亭亭玉立,熠熠光华那几个字,说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日我一进门,就看见你的桌案上展开了一幅画卷,上头画着一个美人,题着这么八个字,正是他的手迹。你对我笑道,“婷华,我今日去柳家,看见了柳家的大小姐。当初母妃给我送了这幅画来,问我这女子如何,我只当这画像作伪,随口应了这么八个字,却不曾想到,她竟真能当得起这几个字。”又叹了一口气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当真不是虚笔。”

    那时候我心里一片空白,忽然问你,“王爷可是要娶她做王妃?”我看见你的神色一下就变了,你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对我说,“是的。”我仍然在微笑,“柳家的姑娘这么美丽,王爷也赞不绝口,娶来做王妃,也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听说,柳家的大小姐,是个有名的才女呢。”你却忽然笑起来,对我摇了摇头,“就算她如无盐嫫母,性格乖张,我也必须要娶她做王妃。”你忽然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她和你不一样,她是柳家的女儿,所以我必须要娶她。”

    那一刻,我才发现你喝了许多的酒。你拿着这一张美丽绝伦的画像,却并不开心。你只见了那个女子一面,却坚定地告诉我,你要娶她为妻,做西疆的王妃。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她是柳家的女儿。也许你对我盛赞她的美丽,只是因为心里难过而已。你用了这八个字来说服自己,这是天下最好的人。就因为这八个字,你就逼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陌生的女子迎娶进门。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身不由己,就连在这独属于你的启怀堂里,你也只能在这小小书房里表露。不管出了这一扇门,外头的世界里,你有多少无奈,又会如何地遗忘我,至少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会永远在这里,听你说话,用我的所有时间,去慢慢地了解你。而我那个时候也相信,总有一日,你也会了解我。

    后来的日子,你却不再往书房里来。我听人说,你日日往柳家去,一开始说是拜会柳家的父子,再后来,寻的就是柳家的大小姐,你的未婚妻。这样门当户对的姻缘,所有人都交口称赞。我却想起那一日你的神情,像是在笑,可我看着心里却又觉得难过。我想,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帮不了你。我只能守在这里,等着有一日,你又一次压抑不住心里的苦涩的时候,对我说一说你心里的话。

    那些日子,整座王府都在忙着筹备你的婚事,修葺宁园。在汀兰渚起到浮光岛之间,修了约四里半长的一道廊桥,你亲自取了名,叫做嬿婉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听说,那是你给予她的聘礼。

    桥修成之后没有过多久,你就迎娶了你的王妃。我就在人群中,看着你牵引着你的王妃,走过那一座彩绘辉煌的嬿婉桥。花灯一路,弦乐长鸣,我看着你和你的王妃,在锦绣湖中放下了一对鸳鸯,许下了白首不离的愿望。我看不清新王妃珠翳背后的模样,却分明能够看得清你的神情。我看见你的笑容,是那么的满足与那一刻在书房里头的神情是那么不同。我有些迷惑了,我不知道,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实的你。

    再后来,整个启怀堂里就空了。王妃住进了宜韵堂中,而你,也就随着一起常住了那里。往日跟随着你的丫头们,比如云佩,都跟着一起住进了宜韵堂中。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启怀堂里。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忘记了我,也许是因为你想起了那一日曾对我说过不该说的话,也许只是因为,你从来不曾记得我。

    我并不曾觉得伤心,或者因为,我始终相信,你总有一日还会回来,还会想起我。我去过一次宜韵堂,拜见新王妃。我是那样好奇,你的王妃,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是我第一次那样近地看见那个人,亭亭玉立,熠熠光华,原来你所说的,并没有半分的虚假。而占了这样一个名字的我,又如何能与她相较呢?

    我看着你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就觉得释然了,原来你的心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就算你曾经有过抗拒,可终究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妻子。我陪伴了你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看过你那样的神情。你好像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包袱,忽然就意气风发起来。原来这么多年,我认识的、倾慕的、自以为了解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你。

    那时候我想,若你能真的觉得平安喜乐,我也就觉得十分满足。这么多年相伴,我知道自己对于你,只能做到陪伴而已。我永远不能帮助你什么,明知道你所有的痛苦和无奈,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陪伴你,听你偶然间对我吐露的真心,将你的喜悦和痛苦都在我心里收藏,渐渐酝酿成我自己的情绪。直到看见了那个人,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陪伴,并不只有我这一种。还有那么一个人,能真正和你交谈而不只是倾听,她能够化解你的痛苦成为喜悦,能够将她的情绪,慢慢种在你的心里。

    我在那一湾溪水中,养了一对鸳鸯。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再来这里。这个小小的世界,原本就只有你我,如今连你也不再来,只有这一对鸳鸯,还伴着我。我独自一人留在那里,日日凭栏看着那一对鸳鸟,穿梭在夹竹桃花红红白白的倒影里头。这与我绣的那一幅鸳鸯锦,是多么的相似啊。水中双鸳鸟,白头相伴飞。想必你与她,正是这样的光景罢。

    夹竹桃的花期那样长,即使无人赏花,也仍然开的热烈,而我岁晚长随的愿望,也并没有改变。如果不能陪伴着你,我也愿守着这一座小小院落,看着这一对鸳鸟,就好像看着高墙以外的你,还有那个人。我能做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守护而已。我曾经以为,我对你的陪伴,是像那两树繁花一般相互依偎,如今我终于懂得,那红红白白的两树,其实都是我自己,静默地在水边,从来不曾移动。而花影里穿梭的鸳鸟,却能并肩比翼,恣意翔游。这样也好,就算你不知道,在我的心里,鸳鸟的身上,也投下了我的颜色。

    我绣了一幅鸳鸯锦,送给了你的王妃。水中鸳鸯白头相对,岸上是一树夹竹桃花,开的缤纷烂漫。拥簇着水中的一双鸳鸟。很快,我就被调入宜韵堂中,陪伴在你和那个人的身边。我以为是你忽然想起了我,却没有想到,调我入宜韵堂的人,是你的王妃。那个人微笑着对我说,我绣的鸳鸯锦针脚极好,颜色也别致,她很是喜欢,拿来做了被面。她欢喜地拉着我去看,绣榻上一幅鸳鸯锦熠熠生辉。她还好奇地问我,为何别人绣的鸳鸯戏水,都是荷花做陪衬,而我绣的,却开着一树嫣红的夹竹桃。我只是微微一笑,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一幅鸳鸯锦,是我全部的心意。

    我又一次地陪伴在你身边。王妃是个极好的人,与你鹣鲽情深,就连我看在眼里,也只觉得欣慰。那时候我已经到了放出去的年纪,我也明明知道,你并没有再王妃之外再有别的人的想法,可我仍然留了下来。我对你说,我只是在这里惯了,无亲无故,出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你没有说什么,是王妃做主,将我留了下来。和我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一起长大的云佩。

    第二年上,王妃有了身孕,我看着你喜形于色,几乎手舞足蹈像个孩子。我从来不曾看见你那种模样,心里替你欢喜,隐约又有点心酸。后来你忽然高热,搬回了启怀堂中居住,我又一次地回到了启怀堂中。我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近地看着你了。我看着你的病容,明明是极为虚弱,却也抑制不住地露出喜悦的神气来。再后来,你大病初愈,我却奉命回到了宜韵堂,只有云佩在你身边。我第一次有些失落,这种时候,伴在你身边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呢?只是我已经习惯了听从命令,我只是想,等你彻底好了,也就会回来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等来的竟然是云佩有了孩子的消息。我看着云佩哭着跪在太妃和王妃的面前的时候,全然不知该如何思考。我慌乱无措中看见了你,却没有想到,隔了些日子再看见你,你却比病着的时候,还要憔悴。你眼里曾经闪烁的神采都熄灭了,好像整个人都枯萎了一般。那一瞬间,我又想到了那一日看着王妃丹青的你,看着在笑,可眼睛里全是悲伤。

    云佩做了姨娘,而王妃却失去了孩子。我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愤怒,在你迎娶王妃的时候,我并没有这样的愤怒。我一直不敢和王妃相比,我也一直认定了,我这样的身份,陪伴在你和王妃身边一生一世,就已经足够。我却没有想到,最后和王妃一样嫁给你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云佩。和我一样出生,一起长大,和我本来没有什么不同的云佩。明明和我一样没有资格,却有了你的孩子,成了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

    正是这样的愤怒,让我变的前所未有的敏锐。我暗自询问了所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人,于是发现了,云佩是怎样得到了你。我从没有想过要这样做,我也从没有想过,本以为对王妃一往情深的你,竟然真的容许了这种事情的发生。甚至这样的事情还一再地发生,在云佩之后,又有了凌波。

    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你,若不是因为相信甚至感动于你对王妃独一无二的真心,我又怎么可能,日日在你们身边相伴而没有怨言?你并不知道,那些陪伴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多么的辛苦。我是多么不容易,才能够安然接受这一个现实,甘心做了你们的影子。那时候,你明明背叛的是王妃,可我心里,竟然一样觉得被背叛了。

    那些日子里,我不再像以往一样日日看着你,反而陪伴着王妃。也许那个时候,只有我才能真正明白她心里的难过。我看着她从春风得意,到骤然小产,伤心成病,看着你接连有了两个妾室,有了两个孩子,却又最终原谅了你。那些日子,你住在启怀堂中,你又怎么会知道,曾经欢声笑语的宜韵堂,那些日子是如何的凄风苦雨?我以为,以王妃那样的性子,是不会原谅你的,她那样高贵,又怎么能容忍你的背叛呢?

    可王妃以那样的家世、才貌、和骄傲,却也终究对你妥协了。她不得不原谅你,并不为着作为正妃该有的度量,也不是因为受不得云佩日日的哭诉求告,她只是心里还舍不得你,所以不得不原谅你。她再过了一年,她终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西疆的小世子,这样一场变故,就好像真的烟消云散了。你重新回到了宜韵堂中居住,云佩成了侧妃,迁入了绮云轩居住。而我,却重新回到了启怀堂的书斋中。

    我只是觉得有些倦了,这些纷争因果,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王府这样大,可能让我觉得安心的,只有这一湾静水,两树繁花,一对鸳鸟。在这里,我才能相信我这么多年的信任和陪伴都是值得的,才能相信,我曾经以为了解的那些人,你还有云佩,都还是我曾认识的那一个。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忘记这些日子我心里隐隐生出的疑问,关于你为何会对王妃的母家渐渐疏远,你对王妃的笑容里头又有多少是真心,关于云佩是怎么坐上这一个侧妃的位置的,甚至关于王妃的上一个孩子,是怎么失去的。

    我不愿去想这些,是因为我不忍心。即使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我不忍心看着那样的你,那总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你拿着王妃的画像时,那一个酸涩的笑容。我也不忍心看着那样的王妃,她总让我想起,在她最初展开我绣的那一幅鸳鸯锦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明媚。我同样不忍心看云佩,只是因为,看见如今的她,总让我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自以为是的陪伴,只是怯懦。她比我强,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了这个愿望,能够不惜一切,毫不退却。

    然而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怯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陪伴,即使明白了真相,我仍然选择退缩。我以为我躲在这里,就能够逃脱一切纷扰,可是我错了。一个月夜里,我如往日一般地凭栏望水,看着一对鸳鸟栖息在花树底下,静谧又暗香。雪白的夹竹桃盛开,像是夜空里的星星。我忽然在水面的倒影里,在我的身边看见了另一个影子,我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被推入了水中。溪水不深,我从楼上摔下,碰到了岸上的岩石,顿时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你却就在我的身边。你没有问我是为什么会受伤,我也并没有说。你忽然对我说,“婷华,嫁给我罢。”我还没有清醒过来,却听见自己说,“好。”就这样,我成为了你第三个妾室。我在很多年里,都不知道你为何要娶我。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也许你只是想要保护我。也许你和我一样,猜测那一日,是云佩派了人,将我推下了书房外的溪水里去。也许很多事情,你都知道,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始终包庇甚至是纵容着她的所有。

    这些问题,我都没有深想,因为我嫁给了你。我这么多年所求,不过是能长久地陪伴着你而已,如今这个愿望成了真,我又如何能够拒绝。我自然没有正式的婚礼,王妃却在我迁入春绿庭的时候,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我在她刚刚出嫁的时候,送予她的新婚礼物。我展开看了看,不像是几年前的旧物。她微笑着对我说,上头的夹竹桃颜色旧了,她重新绣了一树,不知道我觉得可好。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样东西意味着什么,这一张鸳鸯锦,有过甜蜜,也有过酸楚。她对我笑了笑,神情已经平静,不像是当初听闻云佩和凌波的事情时候那样震怒,她并没有怪我。她送还我鸳鸯锦,也许只是因为她终于想明白了我在这一幅锦缎里倾诉的心意,也许她是可怜我,也许她自己,也已经觉得累了,不想再计较什么。

    而我住进了春绿庭之后,却再一次地与世隔绝了。往日里来往密切的人,都好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王妃没有来看过我,云佩也没有来过,就连一起住在春绿庭的董凌波,也只是守着她自己的孩子。你也不曾来过,你亲口说要娶我,可是在我嫁给了你之后,你却好似把我忘记了。我的生活,和那些年在书房中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我在春绿庭中种下的夹竹桃花,和在启怀堂中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日子,一去就是三四年。我以为我这一生,也就是这样度过了,却没有想到,你会忽然叫我去了启怀堂的书房。这里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一般,花树上开着繁密的花朵,映在水中。你对我说,“婷华,那一对鸳鸯死了。”我一惊,仔细去瞧,果然水中花影里再也没有了那一对徜徉的鸳鸟。我只是答,“也许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你却摇头肯定地道,“它们死了。”顿了顿又道,“这两树夹竹桃,开的倒是长久。”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曾经那一对是我豢养,只是那一日以后,你时常会找我来启怀堂说话。隔了这么久,我发觉你已经不是少年时候的模样,有时候看着你,我觉得很陌生。你从不在启怀堂以外的地方找我,我也习惯于这样的安排。只有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这时候,我才能觉得,这些年的光阴,都没有流逝。你没有再往水中放养鸳鸯,你只是对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何必再留。

    再后来,我就有了自己的女儿怀蓉。那一张鸳鸯锦,我拿来给她做了襁褓。我这一生的守候,终于有了新的方向。有了这个孩子,我终于相信,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离开你。女儿满月的时候,你第一次来春绿庭看我,你看见了院子里的夹竹桃花树,也看见了包裹着她的鸳鸯锦,那是你曾经日日都见的东西,你还记得它,就像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花朵和鸳鸟背后,你曾经最为开怀的日子。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往昔,那一日你问我,“可有什么心愿?若是可以,我必然满足你的愿望。”我想了很久才告诉你,我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愿望,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能够明媒正娶地嫁给一个好男儿,婚礼不用奢华,伴着乡野间最寻常的鸳鸯戏水的曲调,得一个白头到老的承诺。你说,你从不曾听过鸳鸯戏水的曲子,王族婚礼上,吹奏的都是凤凰于飞。

    我笑了,轻声跟你哼唱了那一段曲子,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听我的母亲唱起。那个时候,她对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愿,却没有想到,她的女儿,最后只是鸳鸯成对之后的背景。而我的女儿,我一定不要让她再如此。你答应了我,许了怀蓉这样的一个婚礼。尽管我这一生从没有过那样的时刻,而我的女儿,将会伴着乡野间鸳鸯戏水的欢悦曲子,嫁给一个能和她白首到老的人。

    又是许多年过去,王妃死了,我和云佩也老了,你的身边,也有了形形色色的女子。我渐渐地已经不知你的模样性情,你也再不曾想起我。这王府里的风云突变,于我也只是过眼云烟。只是在怀芷出嫁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惊恐。我并不畏惧你忘了我,因为我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遗忘。可是我十分害怕,害怕你会忘记当初对我的承诺,忘记我为你哼唱过的那一曲鸳鸯戏水,忘了你许诺过我们的女儿,会有一场平常却暖人的婚礼。我怕极了她会和怀芷一样,远嫁他乡为人妾室,成为权谋中的棋子。我只愿她能嫁给一个能够珍惜她的人,比翼齐飞,而不是成为别人故事之后的背景。

    然而我对你已经没有了信心,这么多年的陪伴,我一生无悔,可是到了如今,我却再也抓不住你的心思。我曾经以为我这样了解你,我将我的一生都交付给了你,可现在却不敢再将我的孩子的一切全部交托给你。我将怀蓉送去了重华寺,也许你忘了我,也忘记了你曾经的许诺,那么她的一切,我就都要承担起来。尽管我独自一人守在这春绿庭中十分寂寞,可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寞。

    前头半生,我甘心全都给了你,后头的半生,都给我们的孩子,也是情愿。我早就认定了自己,是你无限风光、风起云涌之后的陪衬,就永远也不会改变。后来我得知,启怀堂中的夹竹桃也枯死了,我心里也并没有觉得难过。鸳鸟会死去,花树也会死去,世上的事理就是如此,人力又如何能够勉强。

    怀蓉出嫁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一曲鸳鸯戏水。这么多年,原来你还记得。就算你远去了山间,放下了所有,却原来还记得许多年前,对我的许诺。随着女儿的出嫁,看着她信里的字句,我明明知道,她只是在骗我,可我却只有陪着她,演完这一场戏。我的一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我若不信,她也永远不会心安。所以,我离开的时候,也一定是幸福而满足的,这样留在我之后的人,也不会再为我伤心。至于她的以后,我已无能为力。我这一生,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她,都只是倾其所有,但求无悔罢了。有了你的那一曲祝福,我愿意相信,她的将来,终究会是光明。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春日里院子里夹竹桃还不曾开花,可我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启怀堂里的日子。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又翻出了当年的那一张鸳鸯锦。王妃当年新绣的夹竹桃花,已经都萎败了。鸳鸯白头,岁月长久,原本是这样的陈旧,才显得出真心。

    我知道你就在重华山中的某一个角落,与那个与王妃酷似的人相伴,度过余生。我不知道,在我走了之后,你会不会知道我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你真正放在心里的,其实也只有那么一个人罢了,亭亭玉立,熠熠光华,谁又能和她比较呢?其他的人,在你的一生中,不过都只是过客。你给了她们荣华,给了希望,也带来了沉重的绝望和怨恨。而你什么也不曾给过我,所以我也没有伤心。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你不住,为了当初一个陪伴的愿望,我付出了几十年的光阴,只是为了自己的真心,也并没有什么后悔,到了如今,也算结局完满。

    可你不知道,我对你一生真诚,却还是骗了你。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你问我心愿的时候,我骗了你。那个时候你问我,可曾有什么心愿?那时候我如果告诉了你真正的答案,是不是后来的结局也会有所不同?就好像许多年前,我唯一做过的有勇气的一件事情,就是到你的跟前,写下了我给自己取的名字。那时候你眼光一亮,说从不曾知道我竟然识字,就将我调到了你的身边。那是我一生陪伴的开始,从那时候我就该知道,原来许多话许多事,我不说不做,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可是我一生的勇气,竟然也只有那么一回而已。我应该告诉你的,我有一个心愿,就连我自己也从来不敢承认。我将这个心愿写在了夹竹桃花树里,写在了鸳鸟的羽翼上,写在了那一幅鸳鸯锦里,藏在了别的语意里头,骗过了你,也骗过了我自己。连我自己都不曾承认,我只是希望有一日,你能看的出来。

    容颜有谢情无衰,红白相随依岁晚。

    愿言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只是可惜,鸟亡花残,锦绣成灰,我的这一生都已经过去,你却都没有读出来。也许,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回应。而我的陪伴,不愿天长地久,只尽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