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 第030章|?陈轸使秦谋商君?四子闯关育道心

第030章|?陈轸使秦谋商君?四子闯关育道心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秦宫复兴殿的几案上摊着一张大图,图上画着三个红色的圈圈。

    孝公盯住地图,将一块湿巾捂在嘴上,连续干咳。咳有一阵,孝公松开湿巾,看上去,是一团带血的浓痰。

    孝公皱下眉头,端起案前一只药碗,眼一闭,一气饮下。

    孝公将药碗推到一侧,拿起朱笔,俯身图上。

    一阵脚步声急,内宰引公孙鞅趋进,小声禀道:“君上,大良造到了!”

    孝公放下手中朱笔,看过来。

    公孙鞅叩首:“臣叩见君上!”

    孝公抬头,满脸堆笑:“呵呵呵,你走得快哩!”

    “君上有召,臣不敢不快!”

    孝公招手:“来来来,看图!”

    公孙鞅趋前,指图,不解地问道:“君上,这是??”

    “呵呵呵,寡人这在为你选块地儿。”

    公孙鞅怔了。

    孝公指图:“这三块里,哪一块能中你的眼?”

    公孙鞅再看图,一个圈圈画在河西,上面写个甲;另一个圈圈画在关西岐山一带,上面写着乙;最后一个圈圈画在汉中,写着丙。

    审看有顷,公孙鞅再次看向孝公,目光诧异。

    孝公感慨道:“公孙爱卿,秦国能够富强,能有今天,得力于你一人,寡人分国予你也不为过。有功当赏,而寡人一直未能赏你尺寸土地,不为别的,只为你没有军功,而依据先君规制及爱卿的新法,唯有军功才能割地封君。河西一战,你把这个缺补上了,寡人一直琢磨着要为你划块地儿!”

    公孙鞅复跪,叩首,哽咽起来:“君上??”

    孝公起身,扶他起来,按他坐下,指图:“寡人选来选去,觉得这三块地儿都不错,河西是首选,它是你亲手打下来的。岐山是秦兴之地,由你治理,寡人放心;至于汉中地,虽说偏僻,却为沃野,可自成一体!”

    公孙鞅拱手:“谢君上错爱!”

    孝公摆手:“不是错爱,是你该得的。”又指图,“选一块吧!”

    公孙鞅看图良久,回道:“如果臣一块也选不中,君上不会降罪吧?”

    孝公吸一口气:“哦?”看图,“你??”略顿,强作镇定,“不会是相中咸阳了吧?”

    公孙鞅诚惶诚恐,五体投地:“臣不敢!”

    “呵呵呵,”孝公弯腰扶起他,“没有关系,爱卿若是相中咸阳,寡人就搬回栎阳去!”

    公孙鞅执意不起,重重摇头:“臣不敢!”

    孝公松开,起身,盯着他,一阵诧异:“那??”

    公孙鞅缓缓站起:“如果君上定要赐鞅一隅之地,”指图,指尖落在商於,“臣就选此处!”

    孝公看过去,愕然:“商城?”一脸疑惑,“这儿尽皆山地,贫瘠不说,武关以西横竖不过五邑,人口不足五千,配不上爱卿的丰硕功绩啊!”

    “要是君上觉得不够,可以加上这儿,”公孙鞅拿过笔,从商城东侧的武关一路画过於城,直到淅水、涅阳一线,形成一个狭长的圈圈,“共一十五邑,东西六百里!”

    孝公不解地说道:“这儿是人家楚国的呀!”

    公孙鞅诡秘一笑:“只要君上赐给臣,它就姓秦了!”

    孝公看着地图,沉思良久,抬头:“秦楚隔着千山万水,相安无事有些年头了。寡人若取於城,也就启了战端。楚人不比魏人,与魏人,我们说打就能打,说走就能走。与楚人,别的不说,单是调兵遣将,输粮运草,就不是个简单事儿,这仗怎么打?再说,家门口的雪都还没有扫好呢!”

    公孙鞅盯住孝公,目光征询:“君上真的一心只想守在关中吗?”

    “当然不想。”孝公迟疑一下,“这样吧,寡人决定封你为商君,那道谷地的事就是商君你的事,你与邻居之间怎么过日子,自然也是你的事。假使邻里之间产生龌龊,爱卿想借些人手前往摆平,寡人倒是乐于帮忙!”

    公孙鞅会意,拱手道:“臣请借五万锐卒!”

    “准??”奏字未出,孝公喉咙一阵奇痒,面孔扭曲,忙捂嘴剧烈咳嗽。

    公孙鞅颤声:“君上?”

    孝公咳完,给他个苦笑:“让爱卿见笑了。”

    公孙鞅关切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没啥大事儿,”孝公指下案上的药碗,“喝几剂汤药就好了。”

    公孙鞅拱手:“君上,大业未成,龙体最是紧要啊!”

    “呵呵呵,寡人晓得,离死还远着呢。”

    诏命下达的第二天,公孙鞅的府宰冷向招呼几个仆从把“大良造府”的匾额拿下,换上“商君府”的匾额。

    公孙鞅从府内走出,欣赏匾额。

    冷向手指匾额:“主公,您看看正不?”

    公孙鞅缓缓捋须,竖起拇指:“不错,不偏不倚。”又转对冷向,“呵呵呵,这个匾额一挂,你们就可改改称呼了!”

    冷向眼珠子一转,低声叫道:“君上?”

    “就限于府内与封地吧,不可张扬!”

    冷向心领神会:“臣遵旨!”

    公孙鞅割地封君的消息很快传到安邑。

    公子卬摊开地图,看向商城,愕然道:“商城?”

    “据说秦公为他选定三块封地,”陈轸指图,“一是这儿,西河郡,二是这儿,关西岐山,三是这儿,汉中地,”看向公子卬,“那厮却一个也没选中,自请商城!”

    公子卬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为什么呀?河西沃野数百里,更是—”

    “呵呵呵,”陈轸笑着打断他,“贤弟想说的是秦魏‘必争之地’,对不?”

    公子卬点头。

    陈轸诡秘一笑:“必争之地,他敢讨吗?那片土地下面刚刚埋下魏国的八万烈士,他能睡安稳吗?”

    “关西呢?”

    “风鸣岐山,那儿既是大周的龙兴之地,也是老秦人的本根所在,他公孙鞅敢去吗?”

    “汉中也不错呀。”

    “汉中是好,可汉中是秦、蜀所争之地,蜀人极是难缠,且公孙鞅是何等样人,岂肯偏安于一隅?”

    公子卬越发糊涂了:“商城乃弹丸之地,贫瘠无出,连一隅也算不上,他却??”

    “呵呵,贤弟,如果我是卫鞅,也会选在商於!”

    “哦?”公子卬瞪大两眼。

    陈轸指图:“贤弟请看,从关中到商城,须穿越终南山,卫鞅在此设立一关,就可切断与关中的联系,自成一统!”

    公子卬愕然:“你是说,公孙鞅有反心?”

    “不是有反心,而是他自知作恶多端,不容于秦,有朝一日山陵崩,他好有个躲处!”

    公子卬看着商城的弹丸之地,仍是不解。

    “贤弟再看,依卫鞅个性,必不甘居于商城,而是会??”陈轸指向於城,“向东扩展,将整个谷地据为己有!几百年来,这条谷地为秦、楚共有,秦立武关,楚立於关。今卫鞅已得秦地,若是再得楚地,就可坐拥此谷!”

    公子卬吸一口气:“陈兄是说,公孙鞅欲据此谷,图二国之利?”

    陈轸鼓掌:“不愧是上将军啊!贤弟请看,若是拥有此谷,卫鞅进可借秦势以击楚,东取宛城,南下荆襄,使楚方城不攻自破,退可筑关自立,结楚人以击秦,北出终南,直取咸阳!”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那厮果是想得远哪!”

    陈轸鼻孔里冷冷出声:“哼,想得远?这正说明他恐惧了!他要退缩,他要保身!”

    “哦?”

    陈轸拳头一紧:“他开始怕死了!”

    公子卬又吸一口气。

    陈轸扯下公子卬的袖子,站起来:“走,进宫去!”

    见到魏惠王,陈轸将商鞅获封的事大体讲述一遍,末了说出三个字:“弄死他!”

    “弄死他?”魏惠王身子略略前倾,两眼眯成一道线,直直盯住陈轸,“怎么弄?”

    陈轸目露凶光:“臣就一个字,杀!”

    许是认为他在发牢骚,魏惠王打个哈欠:“怎么杀?”

    “臣去杀!”

    魏惠王、公子卬不约而同:“啊?”

    陈轸拱手:“臣有三请!”

    魏惠王凝视他,目光期待:“哪三请?”

    “一、臣请使秦;二、臣请调配两个助手;三、臣请割上郡予秦!”

    “什么助手?”

    “一个善射者,可百步穿杨!一个善走者,可飞檐走壁!”

    魏惠王自语:“善射者,百步穿杨?善走者,飞檐走壁?这个??”眯眼,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卬,“卬儿,三军可有?”

    公子卬平时专于治军,倒是不曾注意这个,迟疑一下:“应该有。”

    魏惠王脸一沉:“什么应该不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公子卬声音响亮:“有!”

    “找到他们,交给陈爱卿!”

    公子卬拱手:“儿臣领旨!”

    魏惠王转对陈轸,面色略带不悦:“还有一条,割让上郡??”

    陈轸嘴角露出一丝黠笑:“王上,臣只是以割让上郡为由使秦,与秦睦邻,并非真正割让!”

    魏惠王猜出什么,眼睛瞪大:“与秦睦邻?”

    “有来无往非礼也。公孙鞅以睦邻为名使我,迷惑我王南面称尊,树敌于天下,以阴计骗我河西,臣请以其人之术回敬之。秦得河西,必觊觎上郡,以取整个河西而后快。我以上郡为饵,秦公必信,公孙鞅亦必不疑。”

    “寡人准你所请!陈轸,”魏惠王拳砸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寡人要的是公孙鞅死!”

    陈轸拱手,一字一顿:“臣受命!”

    魏惠王朗声道:“从今日起,寡人恢复爱卿的上卿之爵,待爱卿功成归来,寡人郊迎,为上卿洗尘!”

    陈轸起身,叩首:“臣谢我王错爱!”

    步出宫门,公子卬责怪道:“陈兄,那么大个事儿,你该事先打个招呼才是!”

    陈轸重重摇头:“这个招呼不能打。”

    公子卬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陈轸苦笑:“如果打了,王上就会以为我俩是串通过了。”

    公子卬恍然若悟,叹服地点头。

    “军中不乏奇才,你选出二人就是!”

    “刺杀公孙鞅,人必须选好,否则,功亏一篑不说,不定还要牵连??”公子卬顿住,看向陈轸。

    陈轸阴笑:“贤弟放心,什么也牵连不上,因为在下并非真的刺杀他!”

    公子卬大吃一惊:“啊?”

    陈轸恨道:“贤弟,轸谋事一向堂堂正正,怎么能搞暗杀这等让人不齿之事呢?卫鞅既已封君,杀之就是弑君,又教史家如何写轸?更何况,鞅贼若是死于暗杀,岂不便宜他了?鞅贼若再死于国事,岂不也太成全他了?”

    公子卬蒙了。

    陈轸拍拍他的肩,给出一笑:“卬弟放心,轸杀公孙鞅,是让他死得其所!”

    公子卬仍不放心,眉头紧皱:“可??方才??”

    “是说给王上听的!只有那样,我王才会解气!”

    公子卬四处物色陈轸所需人才,不消十日,张猛送来两名军尉,一个是河西飞腿朱佗,另一个是新军培训营的箭师陈忠。

    公子卬叫来陈轸,一行数人来到后花园中。

    第一个展示才艺的是陈忠。公子卬让人在百步开外由细丝线吊起一片树叶,那树叶在微风中飘来荡去。陈忠引弓搭矢,略略一瞄,一箭射出,叶片剧烈动荡,箭矢深深嵌入丈许开外的夯土墙中。

    一仆解下丝线,飞跑过来。陈轸、公子卬验看,树叶正中断裂,一半飞掉,另一半仍旧连在丝线上。

    公子卬问道:“陈兄,箭艺如何?”

    陈轸看向戚光。

    戚光拿出一张秦弓,数支秦矢。

    陈轸转对陈忠:“陈箭师,请试此弓!”

    陈忠换弓复射,再中。

    陈轸冲陈忠竖起拇指:“果是神矢!”转向另一武卒。

    公子卬吩咐道:“朱佗,也给陈大人露一手!”

    朱佗身形瘦长,目光也不犀利,乍看之下与寻常人无异。陈轸正自诧异,朱佗陡然动身,一个侧转,如同一只陀螺,陈轸还没弄明白,人已在屋顶,紧接着又是一晃,复在眼前,形同鬼魅。

    陈轸鼓掌,指弓、箭,对陈忠说道:“这张弓,还有这些箭,统归你了,具体如何做,”对二人,指向戚光,“敬请二位壮士听戚光安排!”

    商君的几案上摊着一幅秦、楚地图,商鞅目光依次扫过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疾四人,沉声道:“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就是请大家观看此图!”

    几个人头凑过来,所有目光盯在图上。

    商鞅指向汉中盆地:“这儿是我们的汉中,”又指安康盆地,“这儿是楚人的汉中,楚人在此建有一城,叫西城,就是最西边的城,”又指上庸盆地,“这儿是上庸,”接着指向上庸西南,“这儿是荆山,荆山脚下就是楚国的郢都!”

    几人盯图看一会儿,又看向商鞅,不知他想讲什么。

    “再看这儿!”商鞅指向商於谷地的一条水流,“此水名唤丹水,出商洛山东流,到达於城,再东南,到丹阳,”指丹阳,“就是这儿,汇入汉水,而丹阳,即为楚兴之地!”

    几人无不吸口长气。

    “这儿是大巴山,巴山深处有条溪,叫巫水,巫水出自一座山,叫巫山,巫山里面有道溪,叫宁水,宁水出自一座山,叫宝泉山,宝泉山下有个天下闻名的地方,叫大宁盐场,这个盐场出产大量的盐,叫巴盐,巴人背着这些巴盐,向南入江水,供应楚国,向西翻越崇山峻岭,供应巴蜀,向北越过巴山主岭,进入堵水,沿堵水河谷北下,在这儿(上庸)会聚,向东运往楚国北地,向西运往汉中,向北经由商於道,直入关中!”

    提到“盐”字,几人相视,脸上皆起亮光。

    商鞅手指猛地戳向於城:“由这儿东下,向南,可经由淅水直入丹阳、邓、襄,向东直入宛城!”

    众人目光跟着移向宛、襄。

    “若得邓、襄,郢都指日可破,而宛城里出产一种宝贝,堪称天下利器!”

    司马错眼睛一亮:“乌金?”

    商鞅瞥他一眼,重重点头:“正是!”从案下拿出一块生铁,“就是此物,宛地产的,经过锻造,坚硬锋利,楚人将之铸作犁铧,破土耕作,无往不克!”

    司马错盯住商鞅手上的那块生铁:“末将听闻西戎有锻术,可将乌金锻作精钢,若是制成兵器,定是铜戈所不可比的!”

    商鞅笑了:“鞅还想说的,司马将军已经说了!”

    景监迟疑一下,道:“我们不是有韩地宜阳的乌金吗?”

    商鞅应道:“宜阳是有乌金,但宛地所产质量更好,且宜阳乌金必须经过函谷道入秦,而函谷道卡在魏人手里,单是关税就是一笔巨大开支!”

    车希贤恍然有悟:“商君不会是想与楚国开战吧?”

    商鞅诡秘一笑:“楚国是头大熊,怎么能轻易开战呢?”

    车希贤一头雾水:“这??”

    商鞅的手指由商城东下,圈起包括於城在内的十个邑:“由这儿到这儿共有十邑,君上将之一并赐给在下了,可它们眼下却在楚人手里,在下有意收回,特请诸位谋议!”

    几人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地看向景监。

    景监脸上微涨,看向一侧。

    车希贤盯住景监:“於城等十邑皆在景氏辖下,只怕景兄??”顿住,目光移向商鞅。

    “哦?”商鞅苦笑,“这个在下倒是忽略了!此事改日再议,景兄留步!”

    众人散后,商鞅将景监邀至后花园。二人在园中漫步,各有所思。

    商鞅问道:“景兄,商於之事,你作何想?”

    景监低头不语。

    又走一阵,商鞅轻叹一声。

    景监住步,看向商鞅。

    商鞅亦住步,回视。

    二人对视有顷,景监缓缓说道:“公孙兄,你是想听官话呢,还是想听私话?”

    商鞅不假思索:“私话!”

    “不同意。”

    商鞅怔了一下:“官话呢?”

    景监沉默不语,看向别处。

    “景兄?”

    景监淡淡道:“商君,下官可以不说出来吗?”说罢略略拱手,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商鞅眉头拧起。

    景监前脚一走,商鞅后脚就到了国尉府,向车希贤下令道:“筹备五万锐卒,由司马错任主将,嬴疾为副将!”

    车希贤目光征询:“商君,那道谷地,您真的志在必得吗?”

    商鞅盯住他,脸上略显失望:“希贤,连你也认为我是为自己?”

    车希贤赔笑道:“在下不是此意,在下是说,楚国方城是景氏地盘,宛城郡守景翠是景兄的亲侄??”

    商鞅截住他,冷冷接道:“你就直说,景监的胞兄景舍是楚国当朝令尹!”

    车希贤咂吧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商鞅长嘘一口气,摆手:“好了,你讲的这些在下全都晓得。景兄那儿,你得空劝劝他。既然来到秦国,他就该是秦国的人,秦人不为楚谋,儿女情长非大丈夫所为!”

    车希贤拱手:“遵命!”

    “还有,告诉景兄,无论他作何想,秦、楚必有一争,且此争亦必始于商於谷地,因为,谁能控制这道谷地,谁就在未来大争中占据上风!”

    “遵命!”

    向晚时分,商鞅一行共五辆辎车辚辚驶过咸阳大街,一百名短兵跟在车后。商鞅坐在中间的一辆豪华辎车上,车上无篷。

    正行之间,“嗖”地一响,一矢从左侧射来,正中商鞅冠冕,头上表示君侯封爵的几串珠子应声而落。

    商鞅未及反应,又是一响,一矢正中头顶,巨大的冲力将冠冕整个掀掉。

    商鞅惊骇不已,急急趴在车里,惊叫:“快,抓刺客!”

    场面大乱。

    车马回到府中时,天已黑定。商鞅黑沉着脸端坐正堂,面前几案上摆着一张弓和两支箭。闻讯赶至的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三人轮番审视所获凶器。

    车希贤看向卫队长,指弓问道:“此弓是在何处捡到的?”

    卫队长拱手应道:“禀国尉,在房坡上捡到的。末将察看过了,是刺客走得慌急,在房坡上滑倒,此弓失手落下,还捣烂不少瓦片呢!”

    车希贤审视长弓:“是张老秦弓。”猛地一震,眼睛凑上一处。

    司马错看过去:“看到什么了?”

    车希贤指着方才所视之处:“这儿有行小字,我的眼花了,看不清哩。”

    司马错拿过弓,凑到灯光下,细审。

    公子疾猛地耳朵一竖,打个手势,轻叫道:“嘘!”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拔剑出鞘,悄悄出门。

    车希贤、司马错尾随公子疾悄步至府外,仔细察看。

    一道黑影从屋顶闪下,公子疾看个真切,大叫:“有刺客!”说罢举剑冲向黑影。

    黑影显然未曾料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以剑还击。一时间,火光四溅,剑屑横飞,正酣战间,车希贤、司马错奔至。冷向也带卫士赶赴过来。

    眼见寡不敌众,黑影“嗖”地上房。

    司马错冲上屋顶追赶,刺客已闪到屋脊后面,一物从屋顶滚下。司马错蹿上屋顶,追到屋脊,人已全然不见。

    在兵士火把的照射下,司马错从屋檐上捡回一只夜行靴。

    商鞅走出来,接过靴子,借着火把验看。

    火光下,商鞅的脸渐渐变得愤怒、扭曲。

    之后数日,咸阳多处府宅被兵士包围,里面的男女被悉数押出,府中军士皆被缴械,上枷。

    刑狱内,在一张张沉重的木枷上面,是一个个惊诧且不服的面孔,其中有前太师甘龙的儿子甘茂、前国尉杜挚的儿子杜勇等,大多是在变法期间抗拒过商鞅的旧党成员。

    大抓捕过后三日,一行十余辆辎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旗幡上打着“魏”“使”“陈”等字样。

    陈轸端坐于中间车乘,身边放着使节。

    公孙鞅初行变法时,功臣甘龙带头反对,被秦孝公削去职爵。后来,变法兴起,反对变法的人遭到强势弹压,甘龙的府宅落寞,拴马桩旁长起野蒿,在这入冬的风里悉数干枯,一片荒凉。

    日将昏时,一辆辎车在门外停下,前国尉杜挚从车上跳下,用力敲门。

    门“吱呀”一声洞开,老家宰探出头,见是杜挚,激动道:“杜大人,您总算到了!”忙伸手礼让,“请!”

    杜挚走进客厅,见甘龙坐在几案前,神情落寞。

    杜挚趋前,拱手道:“甘兄,杜挚见礼了!”

    甘龙没有应声,抬手指下对面的客席。

    杜挚坐下,盯住甘龙,情绪激动:“他有何凭证?”

    甘龙淡淡说道:“刺客留下一张弓,弓上刻着几个字。”

    杜挚急切问道:“什么字?”

    “甘茂之弓,三石六斗。”

    “甘茂之弓?”杜挚深吸一口气,“既然是这几个字,怎么又扯到我家杜勇了?”

    “有人告密,说他们是合谋。”

    “何人密告?”

    甘龙给他个苦脸。

    杜挚回以苦笑:“我这是昏头了。既然是密告,又怎么晓得呢?”

    “茂儿若做大事,定会与老朽谋议,这么大的事老朽迄今不知,知他必是蒙冤了!”

    杜挚恨道:“定是鞅贼借此陷我,以绝后患!”

    “勇儿、茂儿之罪如果坐实,依那贼的连坐法,你我诸家室不会有人得脱,你我这把老骨头??唉!”甘龙苦叹一声,看向窗外。

    杜挚急了:“甘兄,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无路走了!”甘龙缓缓起身,“你我这就进宫去。”说着朝门外走去。

    “进宫有何用呢?”杜挚叹道,“君上早就不待见我们了。”

    “君上不待见,太后总得赏个脸吧!”

    两个退休老臣寻到太傅嬴虔,在他的安排下直入后宫,觐见老夫人。

    三人赶到时,太后正听琴师赵良弹琴。赵良真正的身份不是琴师,而是赵室公子,与赵肃侯同宗于赵襄子,辈分上当为肃侯堂弟,自幼住在晋城,从大儒者子思的弟子修习中庸之学,颇得意趣,于两年前入秦,经由嬴虔觐见太后,为她奏琴解闷。

    赵良弹奏的是《韶》,他的三个弟子以萧配和。《韶》乐已经奏至尾声,凤来仪,宫正趋至太后跟前,小声奏道:“报太后,太傅带太师甘大人、国尉杜大人求见!”

    “哦?”太后先是惊愕,旋即乐了,“呵呵呵,来得好哩,快请,老身有些辰光没有见到老甘龙了!”

    宫正出去。

    赵良停止演奏,朝太后拱手:“有贵宾到访,草民恳请回避!”

    太后笑道:“呵呵呵,大可不必,你们都是老身的贵客,正好结个缘呢!”

    赵良拱手:“草民遵旨!”

    太后转对宫人:“加三个席位!”

    宫人刚刚摆好席位,一阵脚步声急,两个老人跌跌撞撞地直扑进来,“嗵嗵”两声叩首于地,涕泣:“太后??呜呜??”

    嬴虔跟在身后,脸色也是阴沉。

    众人无不傻了。

    太后蒙了,死死盯住二人。

    甘龙、杜挚呜呜咽咽,埋头于地,只是悲哭。

    太后看向嬴虔。

    “禀母后,”嬴虔小声道,“商鞅近日抓走不少人,听说有甘茂、杜勇。”

    “啊?”太后震惊,虎起脸,嗔怪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儿臣??”嬴虔迟疑一下,低头,发出一声长叹,“唉??”

    太后猜到什么,举拐猛敲地面,吩咐宫正:“快,叫嬴渠梁来,叫他这就来!”

    商鞅大动干戈,抓捕数百人入狱,且多是与公室有关联的贵族,着实让孝公吃惊不小。无论如何,眼下不是变法之初时需要立威。新法已入人心,所有秦人,包括这些公族,没有谁敢再明目张胆地抗法。眼下已抓数百,若照连坐法,面临抓捕的必将数倍于此,这些人多为贵胄,其祖上皆有大功于秦。

    然而,刺杀商鞅毕竟是事实,且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孝公正在苦思两全之法,内臣趋进,说是老夫人请他马上过去。

    得知甘龙、杜挚皆进宫了,孝公眉头皱起,沉思良久,吩咐内宰:“叫宫正回禀太后,就说寡人前往商君府上去了!”

    内宰面露难色:“这??”

    孝公摆手打断他,不耐烦道:“是去为他们求情!”

    “好哩。”内宰应一声,匆匆出去。

    内宰打发走宫正,折返回来,见孝公在自己穿戴服饰,怔了一下:“君上?”

    孝公整整衣襟,朗声道:“摆驾,商君府。”

    孝公驾到,商鞅出迎。

    一下公辇,孝公赫然看到商君府的大门处站着一十二名持戟甲士,心里“咯噔”一声,旋即恢复常态,与商鞅并肩走进府门。

    然而,进入府门,更为夸张的是,门内站着甲士,即使是屋顶,也在不同角度设着几个岗哨,各持弓箭在手。

    如此兴师动众,孝公由不得打个寒噤。

    二人步入正厅,商鞅让出主席,于陪位坐定。孝公恢复坦然,关切道:“听闻有刺客,寡人震撼,这来为爱卿压个惊!”

    商鞅拱手:“谢君上关切!一切都过去了。”

    “刺客抓到否?”

    “正在查询。臣本欲在查明实情后奏报君上,不料君上竟??”

    孝公打断他,意味深长道:“爱卿是秦国支柱,寡人股肱,不能有闪失啊!”

    商鞅离席跪地,叩首:“君上恩宠,臣??”哽咽起来。

    “爱卿请起。”孝公弯腰将他扶起,问道,“是谁在查办?”

    “司马错在查,车希贤督办!”

    孝公转对内宰:“传旨,召车希贤、司马错!”

    内宰朗声道:“君上有旨,召国尉车希贤、左庶长司马错商君府觐见!”

    “叫嬴疾也来!”孝公掏出丝巾捂嘴,干咳起来。

    内宰唱宣:“召五大夫公子疾商君府觐见!”

    大牢刑讯室内,甘茂被绑缚在刑讯柱上,伤痕累累。一个狱卒手拿烙铜,恶狠狠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司马错坐于问讯案前,冷冷道:“甘茂,招供吧,免得皮肉受苦!”

    甘茂抬头,看向他:“要我招什么供?”

    司马错扬起手中的弓:“这张弓呀!”

    “我说过一千遍了,它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上面为何刻着你的大名?”

    “我也可以在某张弓上刻上你的大名!”

    司马错指他,气结:“你??狡辩!”

    甘茂重重摇头:“不是狡辩,”喘会儿气,一字一顿,“是招供!”

    司马错看弓:“弓上这些字可是你刻上去的?”

    甘茂将头瞥向一边,不屑道:“我的字没有那么丑!”

    司马错瞥一眼狱卒:“放他下来!”

    狱卒放甘茂下来。

    “给他笔、简!”

    狱卒递给甘茂笔和竹简。

    甘茂活动下手腕,看向司马错:“写什么?”

    司马错晃下弓:“就写弓上所刻的字,甘茂劲弓,三石六斗!”

    甘茂伏案写字。

    待他写完,司马错比对甘茂的字与弓上小字的差异,眉头拧紧。

    正思索间,一个军尉走到司马错跟前,耳语一阵。

    司马错转对狱吏:“送案犯回牢!”

    两名狱卒上前,一左一右扭住甘茂的胳膊。

    甘茂极力反抗,大声冲司马错喊道:“抗议,本人不是案犯!”

    司马错改口道:“送疑犯回牢!”便匆匆走出。

    司马错赶赴商君府,车希贤、公子疾已到多时了。

    所有目光盯向司马错。

    司马错将一片竹简与那张弓摆在几案上,手指竹简,向孝公禀报道:“君上,这是我让甘茂写的几个字,”指弓上的小字,“这是弓上的原字,请君上明审!”呈上二物。

    孝公接过,看毕,目光扫向众人:“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说着递给商鞅。

    商鞅接过,仔细审视,完后递给车希贤,车希贤察看后再递给公子疾。

    待公子疾看毕,孝公扫视一遍众人:“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孝公看向商鞅:“商君,你怎么看?”

    商鞅手扶下巴,若有所思:“字迹是有不同!”又看向司马错,“司马错,这张弓你让甘茂看了?”

    司马错应道:“看了。”

    “上面的字也让他看了?”

    “没有。”

    商鞅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车希贤指着弓道:“有个细节,就是弓上面的字体,不完全是秦体,有模仿痕迹,甘家是秦国望族,甘茂若是制弓,上面刻写什么,必是详细审核。”

    公子疾亦指向弓:“弓上的那个茂字,似乎多出一撇。”

    司马错缓缓点头:“无论怎么上刑,甘茂宁死不肯招供,说他如果刺杀商君,应该是在三年前,而不是现在!”

    连司马错也跟着附和,商鞅一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三年前,他不赞成变法,现在,变法使秦国强盛,让秦国战败了魏国,收回了河西,他没有理由再刺杀商君了!”

    商鞅显然不曾想到这个,恍然若悟:“哦,是这样。”

    一直凝眉苦思的秦孝公看向商鞅:“商君,看来此事尚须详审。新法重在公正,若是冤枉无辜,秦民就会不服。民若不服,新法威严就不复存在了!”

    见君上也如是说,商鞅只好作罢,向秦孝公拱手:“臣遵旨。”转对司马错,“按君上旨意详加审理,如果确实不是甘茂等人所为,就具表结案吧。”

    司马错拱手:“下官遵命!”

    “这也是个警示。”孝公转对车希贤,“为商君府增派侍卫,确保商君安全!”

    车希贤拱手:“臣领旨。”

    “现在有多少侍卫?”

    “三百!”

    “增加到三千!”

    车希贤惊愕:“这??超过规制了!”

    孝公猛地变脸,站起身来,声音几乎是吼:“什么规制?没有商君,秦国就没有今天,商君安全关乎秦国未来!”许是过于激动,又咳起来。

    车希贤震恐,拱手:“臣遵旨!”

    商鞅起席,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偏爱!”

    是夜,咸阳魏国使馆里,陈轸端坐于主席,戚光、陈忠、朱佗侍坐。

    朱佗拱手道:“禀主公,商君查出甘茂诸人不是元凶,已将他们全部放出。”

    陈轸大吃一惊:“哦?”吸一口气,“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是陈忠留下的那张弓,甘茂不认,说那张弓不是他的,因为刻在上面的字与甘茂的字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是字的写法不一样,尤其是茂字,多出一撇!”

    陈轸看向戚光:“老戚,谁写的?”

    戚光一脸尴尬:“是??小人写的。”

    “唉,”陈轸轻叹一声,“你呀,不懂也不问一下,魏字的写法与秦字的写法是大不一样的!”

    戚光拍打几下自己的脑瓜子:“小人该死!小人模仿了秦国写法,谁料这茂字??”做个苦脸,懊悔不已。

    “哈哈哈哈,粗心了吧。”陈轸笑几声,看向朱佗,“都是哪些人去了甘家?”

    朱佗应道:“放出来的人全都去了,齐刷刷地跪下一满院子,这辰光还有不少没走呢。”

    “该跪呀!”陈轸慨叹道,“他们欠下甘家的是一窝窝的命啊!”又转对戚光,“递上拜帖,太傅府!”

    戚光应一声:“好咧!”

    陈轸突来乍到,嬴虔吃一大惊,命家宰迎至客厅。

    礼仪过后,嬴虔盯住他:“陈上卿,你别是登错门槛了吧?”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在这咸阳城里,除去宫门,就数太傅大人的门槛高了,想登错也得借个胆哪!”

    嬴虔揶揄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上卿几番来使,登的无不是大良造家的门槛。那门庭近日换匾,升阶为商君府了,那才是咸阳城里除宫门之外数一数二的门,才值得上卿这样的大人前往叩拜哟!”

    “唉,”陈轸夸张地苦叹一声,“那道门槛陈轸倒是想登,只可惜人家不再赏脸了!”

    “哦?”嬴虔倾身,“敢问上卿,可为何事?”

    “因为河西的仗打完了!”

    “这??怎么个说辞?”

    陈轸苦笑:“于商君而言,仗没打完,就有用轸处,仗打完了,轸就一无用处喽!”

    一来陈轸此言在理,二来出于对商鞅的怨恨,嬴虔点头:“嗯,这话实在。上卿有所不知,那厮本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这不,君上刚刚封他商城,他就盯住人家的於城了!”

    “哦?”陈轸佯作惊愕,“於城是楚国景氏的辖地,没有景监大人举荐,商君不过是个奔走列国、寄人篱下的家奴,商君若打於城,就是去挖景家的墙脚,这不是有意玩景大人的难堪吗?”

    “你说得是。陈上卿乃是百忙之人,今日来登老朽的门,总不会只为唠叨别人几句闲话吧?”

    见他切入主题,陈轸这也说明来意:“百忙不敢。轸今日拜谒太傅,确为二事,一是私事,轸有心攀个高枝,与太傅结个亲近;二是国事,轸请太傅帮个大忙!”

    “高枝不敢当,”嬴虔摆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上卿还是说说国事吧。老朽能帮什么忙?”

    陈轸一字一顿:“睦邻!”

    嬴虔诧异道:“咦!你不是早就与商鞅在栎阳签过约、睦过邻了吗?”

    陈轸神秘一笑:“轸想再睦一次。”

    嬴虔扑哧笑了:“有意思。说吧,你还想怎么睦?”

    “西河郡归秦,上郡孤悬在外,有等于无,轸已说服我家王上,拟将上郡赠送于秦!”

    嬴虔来劲了,一拍大腿:“哎嗨!”倾身,“怎么个赠法?”

    陈轸伸出右手食指,诡诈一笑:“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呵呵呵,”嬴虔干笑几声,“是了是了,我就琢磨魏王不会如此慷慨呢!说吧,什么条件?”

    “请太傅借只耳朵!”陈轸起身,走到太傅跟前。

    嬴虔侧头。

    陈轸附耳,一字一顿:“魏王想要商鞅死!”

    嬴虔倒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住陈轸。

    陈轸回到自己席位上,坐下,假作不安状:“太傅大人,这价开得够高了吧!上郡虽说贫瘠,虽说不及西河郡,却也方逾两百多里,于秦更是如鲠在喉啊!”

    嬴虔缓过气来,皱眉道:“这??难度有点儿大呀!”

    “没有难度的事儿,能值得太傅大人劳动贵手吗?再说,太傅大人的这个—”陈轸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虽说无碍大事,因此而起的羞辱,却非大丈夫所能承载啊!”

    嬴虔摸向自己的铜鼻子,恨恨道:“上卿大人,老朽与鞅贼势不两立,这是实情,只是,自收复河西之后,鞅贼在朝愈加得志,如日中天,君兄对他百依百顺哪,上卿所求,实令老朽为难!”

    陈轸再次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上卿为何发笑?”

    “日过中天,就该往下落了!”

    嬴虔听出话音,吸一口气,缓缓嘘出:“上卿有所不知,前几日有人刺杀鞅贼,人未刺到,反倒连累数百口人,君上躬身商君府问安,许他十倍护卫,上卿想要他死,怕是难上加难喽!”

    “哦?”陈轸吃一惊,“鞅贼侍卫原是多少?”

    “三百。”

    “十倍就是三千!”陈轸愣怔有顷,咂舌道,“啧啧,三千侍卫招摇过市,这是天子出巡的规格啊!”

    “是呀,即使君上巡行,也不过一千二百甲士!”

    陈轸兴奋起来:“那鞅贼可接受了?”

    嬴虔嫉恨道:“此等显赫,此等荣耀,哪个男人又能拒绝呢?”

    陈轸拳头紧起,自语道:“太好了!”

    嬴虔愕然:“什么?这个还好?”

    陈轸拱手:“恭喜太傅!”

    嬴虔一脸诧异:“喜从何来?”

    “今日看来,不久的将来,上郡就是秦国的了,太傅不战而得上郡,仅此一功,亦可在百年之后用来压枕喽!”

    嬴虔愈加不解:“这??”拱手,“老朽愚痴,如何不战而得上郡,敬请指点!”

    “呵呵呵呵,”陈轸笑着拱手,“指点不敢。轸久未沾酒了,今日能得与太傅畅饮乎?”

    嬴虔面朝外,爽朗地喊道:“来人!”

    家宰进来。

    “筹备酒菜,招待贵宾!”

    冬日来临,大雪封山。就在老秦人家家户户享受农闲之时,商鞅将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召至府内,看向车希贤道:“国尉,三军、辎重备妥否?”

    车希贤应道:“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已于旬日之前屯驻蓝田,待命出征,相应粮草也在陆续运往商城。”

    “甚好。”商鞅看向司马错、公子疾,“二位能在三个月内拿下於城十邑吗?”

    司马错双手握拳:“末将保证一个月内全部拿下!”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迟疑一下:“若是楚人无备,一个月内当可拿下。”

    商鞅看向二人,点头:“二位有此信心,鞅也就放心了。二位听令!”

    司马错、公子疾拱手:“末将听令!”

    “君上不想与楚王撕破脸皮,是以此番出兵,名义上是鞅的个人行为,五万军马也是鞅向君上借用的,因而,对诸位的任命,就不是君上诏令,而是鞅的任命,未来论功行赏,也是以商君名义行使,望二位传谕三军所有将士!”

    “末将明白!”

    商鞅对公子疾下令道:“嬴疾听命!”

    公子疾拱手:“末将在!”

    “本府修改任命,决定以你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本月十五日祭旗出征!”

    公子疾震惊:“我??主将?”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神态自然,拱手:“末将遵命!”

    商鞅拖长声音:“嬴疾?”

    公子疾略作迟疑,拱手:“末将遵命!”

    见二人已无他言,商鞅缓缓说道:“谋在周,行在秘,尤其是此番用兵,须速战速决,打楚人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楚人有所防备,山地易守难攻,你们就会吃力了!”

    公子疾、司马错齐拱手道:“末将明白!”

    “还有,加强关防,尤其是武关,对所有过关人员严加盘查!”

    “末将得令!”

    是夜,景监将一封密信装入一锦囊,交给一个家臣:“你扮作楚商,星夜兼程,务于旬日之内赶到宛城,将此信交给景翠!”

    家臣点头,纳锦囊入袖,疾步走出。

    翌日晨起,景监家臣行至武关,接受盘查,密函被守值军尉搜出。

    与此同时,位于秦楚边界的楚国鄀关,守关楚卒正在沉睡,秦兵突然攀上关墙。楚卒惊呼,奔走。秦人追杀,惨叫声连连。没多久,鄀关城头扬起“商”的旗帜。

    紧接着,秦卒乘胜追杀,攻克重镇於城。

    楚人四散奔逃,秦人四处追杀,处处皆是惨象。

    郡守景翠夜半被府宰叫醒,抱怨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府宰颤声道:“主公,出大事了!”

    景翠一怔:“什么大事儿?”

    “秦人??突袭鄀关,攻陷於城,势不可当!”

    “不可能!”景翠惊愕,睡意全无,几步跨进厅堂,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军尉叩首于地,泣不成声,顿时目瞪口呆。

    不消旬日,上鄀邑、下鄀邑、上洛邑、析城等城邑的城门楼上悉数升起秦旗。

    秦人偷袭之事很快传到郢都。

    楚臣济济一堂,楚威王扬起手中战报,声音沉而有力:“半个月前,秦人出兵五万,袭占我鄀关,攻克我上鄀、下鄀、於城、上洛等十邑,兵锋逼我宛、襄!”

    众臣震惊,面面相觑。

    楚威王扫视群臣:“我当如何应对,诸位爱卿议一议!”

    屈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道:“有什么好议的,打!”

    众臣跟着大声附和:“打!”

    群情激愤。

    楚威王摆下手,众臣安静下来。

    楚威王将目光缓缓移向屈匄:“老爱卿意下如何?”

    屈匄拱手:“先王之所以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是因我手中握有於城等十邑。今十邑尽失,商於谷地尽归秦有,宛、襄也就暴露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伸手可触了。”

    “爱卿之意是打了?”

    “臣之意,要么不打,要打就打过蓝田,夺回商城五邑,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楚威王看向景舍:“老爱卿意下如何?”

    景舍拱手:“王上,今非昔比,秦变法改制,国力强盛,又在河西之争中大败魏国武卒,取得完胜,其势正盛。此番袭我,必也是筹备良久,而我却应付于仓促之间,老臣以为,眼下开战不得。”

    楚威王面现不悦:“你是说,寡人就这么忍了?”

    “非也。商於谷地为我西北门户,断不可交由秦人掌管!先王一时慷慨,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实为意气之举。秦人却不知足,此番袭我於城,反倒给我一个收回全部商於的借口,是坏事,也是好事!臣是以赞同屈匄,与秦开战,将秦人彻底赶回关内。只是,秦、魏河西之战摆在那儿,与秦之战,我须作长远筹备,不战则已,战则确保完胜!”

    楚威王缓和情绪:“老爱卿说得是。”看向众臣,“只是,近日与越交恶,寡人又新得黔西,三军将士东奔西走,这已忙不过来了!”略顿,看向昭阳,“昭爱卿,你如何看?”

    昭阳拱手:“令尹说得是。商於皆为山地,易守难攻。秦人之所以得逞,是因我失备。今谷地为秦人所得,而秦人必严加防备。攻有备之师于绝地,若想完胜,兵力当十倍于敌。而眼下我三军近半在黔西,近半在泗下,还有一些在昭关,仓促间难以调配到位,是以臣不赞成立即开战,请我王明断!”

    楚威王转对御史,朗声道:“拟旨,旨令景翠严守方城,确保宛城无虞,令屈丐严守淅水,确保襄、邓无虞。黔西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襄邓。泗下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方城。吴越为我大敌,昭关之师不可擅动!”

    捷报频传,商鞅赶到秦宫,兴奋地将战报呈给秦孝公。秦孝公拆开,阅读,时不时就会咳几下。

    看有一阵,秦孝公放下战报,眉开眼笑:“呵呵呵,好啊,打得好啊!”

    商鞅激动道:“前后二十一日,於、鄀等十邑尽归君上了!”

    “呵呵呵,”秦孝公干笑几声,和善的目光中带有些许质疑,“是你商君的地盘,怎么能归寡人呢?”

    商鞅愣怔有顷,急切解释道:“地盘是商君的,可商君是君上的呀!”

    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口:“哈哈哈,爱卿讲得好哇!”从案头拿出一册,“爱卿看看这个!”又咳起来,较之先前更轻,显然是强自压抑。

    商鞅接过,翻看。

    秦孝公感慨道:“唉,寡人的大业刚刚有个眉目,景爱卿就想告老,这怎么成呢?”

    商鞅凝视册子良久,看向他,目光征询:“此物可否交臣处置?”

    秦孝公摆手:“拿去吧。景爱卿的这把锁,非得你这个钥匙不可!”

    回到府中,商鞅立即唤来府中御史,问道:“景大人的那个家臣押回来没?”

    御史应道:“在路上了,估计三天之内可到咸阳。”

    “传令押送军士,为他去枷,好生款待。”

    御史拱手:“遵命!”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趋入,拱手:“君上?”

    “问过御医否?”

    “问过了,御医不肯说。”冷向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巾,压低声,“这是宫人从复兴殿里偷偷捡出来的!”

    商鞅接过,展开,是一团浓浓的血痰。

    商鞅凝视丝巾良久,吸一口长气。

    三日之后,商鞅赴上大夫府求见景监。

    景监抱病不出。

    府中家宰拱手道:“禀报商君,主公近日身体欠安,卧病在榻,医师吩咐静养,实在抱歉了!”

    “呵呵呵,他的这个病我晓得。这儿有个药方,请您转呈景大人,不定对症呢!”商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家宰,起身走了。

    家宰来到内厅,禀报景监道:“这是商君送给主公的,说是个药方!”说着,呈上商君所给之物。

    景监拆开,里面是他给秦公的辞呈并他写给景翠的密信。

    景监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已被放回来的家臣惶惶走进,“扑通”跪地,颤声道:“主公??”号啕大哭。

    景监缓缓道:“你受苦了。”转对家宰,“带他洗漱,用餐,将养几日吧。”

    自那日静坐修道之后,童子带领四人天天到这林子里,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四人入林时,玉蝉儿也没闲着,或在草堂,或在溪边,或在洞中,或独坐,或与先生对坐。

    孙宾最先忘了时间,然后是苏秦,庞涓则从来不记,唯有张仪细致,每天回来,就要拿起一块白色的化石在榻边的墙上画上一道,到第一十二天时完成一个品字。先生许以三月为期,小顺儿不在了,他必须自己记下。

    然而,待他的第七个品字还剩最后一道时,许是太累了,许是全忘了,他一到榻上倒头就睡,之后再没拿起化石。

    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皆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显出一些儿仙风道骨了。至于静坐的功夫,四人也都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一般端坐一日,处乱不惊。

    又是一日晨起,太阳初升,苏秦四人随童子走进林中。四人一如往常,进林之后二话不说,径直走到自己的地方,正襟坐下,各入冥思。

    童子却没坐下,而是斜靠在树干上,眯缝着两眼扫他们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师弟!”

    听到声音,四人各自睁眼,看向童子。

    童子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这些日来,诸位静坐,感觉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问,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看向庞涓:“庞涓?”

    庞涓略想一下,张口说道:“回禀师兄,在下已能做到纹丝不动!”

    “嗯??”童子点头认可,话锋一转,“然而,你的心一直在动。”

    “嘿嘿,”庞涓叹服,“师兄说得是,总是想入非非。”

    童子转向张仪:“张仪?”

    张仪几乎是脱口而出:“仪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子微微一笑:“总有风抚,时而惊涛,时而涟漪。”

    张仪竖拇指:“张仪服了!”

    童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

    苏秦低头:“我??总??总是想??想事情!”

    “甚好,”童子重重点头,一本正经道,“证实你还活着!”最后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淡淡道:“有时觉得沉沉欲睡。”

    “做梦吗?”

    孙宾凝眉,若有所思:“似梦非梦。”

    童子竖拇指:“厉害,你已接近止水了!”

    孙宾木讷地笑了。

    童子看看天,给他们个笑:“诸位师弟,今朝天气不错嗬!”

    庞涓脱下一件衣服,抱怨道:“怪道热呢,我这先脱一件,免得午时难过!”

    张仪扫庞涓一眼,抖抖自己的衣服,一脸得意:“晨起咱家就晓得了,这不,比昨日少穿两件呢!”

    早已习惯这对活宝的斗嘴,童子没睬他们,顾自说道:“本师兄夜观天象,未来三日天气回暖,也许会是小动物们入冬前的最后进餐时间,诸位莫让它们失望哟!”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罐。

    四人皆怔。

    童子夸张地晃动罐子。

    四人齐看过来。

    童子打开封塞,伸手入罐,抓出蜂蜜,走到四人跟前,分别抹在四人的脚脖、手腕、脖颈、腿、胳膊、后背和耳后。

    时值深秋,正是蝼蚁、蜜蜂等小动物觅食、收藏食物的最后日子,有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四人无不惊惧。

    童子扫四人一眼,郑重说道:“诸位师弟,你等今天若是仍能纹丝不动,仍能心如止水,仍能想事情,仍能沉沉欲睡,本师兄就恭贺你们!”

    张仪脸色变了:“师兄,这??蝼蚁若来,岂不将我们活活吞了!”

    “蝼蚁倒不可惧,”庞涓一脸担心,“前几日在下听到有大黄蜂在嗡嗡飞呢!”

    童子白他一眼:“本师兄好像记得有人说过,即使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不过几只黄蜂,这就惧怕不成?”

    庞涓脸上涨红:“谁人怕了?不过来句玩笑话嘛!”

    “不怕就好!”童子朗声说道,“记住,只要心平如镜,纹丝不动,莫说是大黄蜂,纵使熊罴到来,也不过舔几口蜂蜜而已!”

    想到爱吃蜂蜜的灰熊,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抖擞精神,端坐不动。

    童子将剩余蜂蜜涂在自己身上,将罐口封了,放在几人中间。

    五人端坐。

    果如童子所言,这日天气暖和。清晨倒也无事,待到日头升高,天气渐暖,阳光照进林子时,小动物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几只蚂蚁,继而是无数只蚂蚁,兵分数路,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攀上他们的躯体。不一会儿,五人身上已是黑乎乎一层。纵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那滋味,真就如受刑一般。又过一时,果有野蜂飞来,落在蚂蚁堆中,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马上又使他们忘掉了身上的蚂蚁,全神贯注地应对这种体型更大的家伙。

    与此同时,鬼谷草堂里,玉蝉儿手握银针,在一块由软泥捏成的假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扎刺。鬼谷子步出洞穴,站她身边看有一时,在几案前坐下。

    玉蝉儿瞥见,走过来:“先生?”

    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几上,朝她微微一笑:“蝉儿,这条老胳膊有点儿酸痛,你来扎它一针!”

    玉蝉儿震惊:“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来呀!”晃晃左臂。

    玉蝉儿握针的手微微颤动:“先生,我??”

    “扎云门穴!”

    玉蝉儿颤得越发厉害:“我??”

    鬼谷子凝视她,鼓励道:“蝉儿,道造化万物,亦造化生命。生命之奇莫过于人,知人者又莫过于医。你决定由医入道,可见你的慧心。由医入道,重在感悟。这些日来你熟读医书,但医书只是告诉你修医之方。而要领会为医之道,须得体悟生命终极之谜。只在泥巴里下针,你是无法体悟的!”

    玉蝉儿仍旧怔着。

    鬼谷子拍拍胳膊,又是一笑:“扎呀,你想让老朽的胳膊一直酸困下去吗?”

    玉蝉儿闭目,稳会儿心神,重新睁眼,轻声道:“先生,我??能下针?”

    “能能能,就当这只胳膊是你眼前的一堆烂泥!”

    玉蝉儿找到云门穴,咬牙扎下。

    鬼谷子赞道:“嗯,扎得很棒,再深一点儿,好了,捻,对,就这样捻,对对对,稍向左偏,对,就是这儿,这才是云门穴,捻,继续捻!”说着缓缓闭目,相当享受的样子。

    玉蝉儿关切地问道:“先生,疼吗?”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扎得这么好,怎么会疼呢?捻,继续捻,呵呵呵,很棒,效果甚好,不那么酸困了!”

    “先生,我??我这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下针,且还是在先生身上!”

    “呵呵呵,今儿让你扎个够!”

    待太阳落山、小动物们纷纷撤退之时,五人如往常一样收功,纷纷爬起。苏秦四人无不嘘出一口长气。

    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来了!

    “嘻嘻,”望着他们如释重负的样子,童子笑了,“本师兄恭贺你们!”

    庞涓将手伸进衣服里,摸一阵子,掏出一只蚂蚁,捻得粉碎,恨道:“你娘的,还真把这儿当家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怕是庞兄身上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这只蚂蚁迷路了!”

    众人皆笑。

    庞涓敛住笑,看着张仪:“张仁兄这张利嘴,在下佩服!顺便问句,那两只大黄蜂飞来时,听着它们飞来飞去的声音,仁兄心里怎么想的?”

    张仪不假思索:“祈祷!”

    “祈祷?”庞涓怔了下,“讲来听听,仁兄是怎么祈祷的?”

    张仪做祈祷状:“令人敬畏的大黄蜂兄弟,你们若要落下,就都落到在下斜对面的庞仁兄身上,那家伙肌肉壮健,皮肤厚得像堵墙,你们的长枪扎下去,才够刺激,才够成就!你们万不要落在我们的师兄身上,他那一身细皮嫩肉,只会毁掉你们的一世英名啊,大黄蜂兄弟!”

    几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咯”岔了气,边笑边按腰“哎哟”起来。庞涓笑着走过来,在童子的背上轻轻捶打几下,见他感觉好些,拦腰抱起,轻轻一抡,托在肩上:“师兄大人,师弟失礼了,背你回去哈!”

    披着落日斜晖,庞涓背着童子,一行五人有说有笑,顺着山道返回草堂。

    玉蝉儿已经把针下在鬼谷子的腿肚上了。

    玉蝉儿下好针,看向门外,见天色近暮,半是担忧道:“先生,他们??能熬过今日吗?”

    鬼谷子点头。

    “先生是有意让童子折腾他们吗?”

    鬼谷子笑道:“童子以身言教,怎么能是有意呢?”

    玉蝉儿亦笑:“是蝉儿错了。蝉儿想说的是,他们几个非为修道而来,先生却强使他们修道,或是缘木求鱼呢。”

    “他们是否真心修道,老朽焉能不知?只是??这些日来,老朽前思后想,觉得那个随巢所言,虽不全对,亦非全错!”

    “随巢先生说什么了?”

    “随巢说:‘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眼下世道纷乱,民不聊生,的确有背于天道,该当早日结束才是!”

    玉蝉儿大睁双眼:“先生想让他们四人来结束世间这些纷乱吗?”

    “得看他们的器量!”

    “依先生所判,他们四人的器量如何?”

    “皆为璞玉,就看怎么去琢磨了。”

    “他们??能琢磨出多大的器?”

    “得看他们是多大的料。”

    “怎么看出他们料的大小呢?”

    “观其对道的体悟。悟得多,就是大料,悟得少,就是小料。一点不悟,就不是料!”

    玉蝉儿眼珠儿一转:“要是全悟呢?”

    “可为不器之材!”

    “何为不器?”

    “不器就是彻道,彻道之人古称圣人,可洞悉万物奥秘,通晓天地玄机!”

    玉蝉儿笑道:“这是先生您了!”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老朽苦求一生,只为成就不器。只是,时至今日,此求仍是奢望。老朽时日无多,本欲全心成就,可这世间诸事,怎么也是撕脱不开呀!”

    玉蝉儿恍然有悟:“难怪先生执意不收他们为徒!”

    “缘分本为天道,躲不得哟!”

    “先生,”玉蝉儿抬头问道,“蝉儿有一点儿不明,世间争勇斗狠,机心奸人遍地皆是,您让他们四人体悟大道,难道大道能够应对世间奸人?”

    鬼谷子点头:“邪不胜正,古今一焉。机心之人多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能成大事者,除机心之外,尚需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机心已备,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让他们日日修炼,是要他们感悟大道,养育道心!”

    “是的,”鬼谷子再次点头,“机心是术,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行越偏,不仅难成大器,且难保自身。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结果祸及自身,殃及他人哪!”

    玉蝉儿脑海中浮出张仪、庞涓二人,略略皱眉:“诚望他们能如先生所愿!”

    入夜,童子进洞,声音很轻:“先生,三个月的期限到了,明儿是最后一天!”

    “晓得了。”鬼谷子淡淡应道。

    “得让他们闯一道大关!”

    “好。”

    “先生想让他们过个什么关?”

    “你小子是师兄,问老朽做什么?”

    “嘻嘻,”童子压低声音,“小子早就想好了,带他们去一个我最最害怕的地儿!”

    “去吧。”

    “如果他们挺过去了呢?”

    “带他们回来,行拜师礼!”

    “太好了!”童子一握拳头,略顿,“嘻嘻,先生,如果他们也拜师了,我还能??做师兄吗?”

    “你想做吗?”

    “嘻嘻,挺过瘾的!”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小子,人不大,官瘾倒是不小哩!”

    次日晨起,童子来到四人舍前,见他们早已等候了。

    看到童子背着一个包裹,张仪笑嘻嘻地迎上几步,拱下手,指着包裹道:“师兄,包包里不会全是蜂蜜吧?”

    童子摇头。

    “咦,”张仪略觉失望,“为何不带了?昨日那滋味儿,初时难受,后来竟是习惯了。再后来,与那些蚂蚁们厮混得熟了,它们嚷嚷着走时,在下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众人皆笑起来。

    “张公子,”童子止住笑,“师兄今日要带你们去处地方,保准够劲儿!”

    庞涓急切道:“哪儿?”

    “猴望尖!”

    听到“猴望尖”三字,张仪“噌”一下跑进屋子,拿出水桶径走出来。

    童子惊讶道:“张公子,你拿水桶干什么?”

    “不瞒师兄,”张仪来劲了,“师弟早就盼着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顶,让某人得先,这口气一直憋着。此番看我第一个攀到尖顶,为先生打回一桶能下肚的好水!”

    庞涓不无得意地用舌头发出几声“嗒嗒”,歪头看着张仪。

    张仪看向他:“嗒嗒什么,庞仁兄?”

    庞涓笑道:“张仁兄,是否需要个向导?”

    “嘿!”张仪拔脚就要走。

    童子叫住他:“张仪?”

    张仪住脚,回头,看向他。

    “将桶放下!”

    张仪放下桶。

    童子面对四人,拍拍包袱:“回去打个包袱,带上过冬的衣服!”

    庞涓看天,诧异道:“咦,天气不错呀,带衣服做啥?”

    “待会儿你就晓得了!”

    见童子把话说到这里,四人再无他话,各回舍中,如童子一样包上棉衣,径投猴望尖而去。

    虽只走了一次,庞涓却已将那条山沟熟记于心,自告奋勇地在前带路,童子、苏秦、张仪紧紧跟后,孙宾依旧殿后。不消一个时辰,五人已攀至尖顶。

    时至深秋,山顶寒风凌厉,冷气刺骨,不到一刻,五人在登山时产生的那点儿热能就已不见,便各自打开包裹,穿上棉衣。

    张仪指前面道:“请问师兄,是否在此静坐?”

    童子应道:“正是。”

    张仪寻到个避风处,屁股“噗”一声沉下。

    猴望尖山势虽高,山顶不过几间房舍大小,且崎岖不一。庞涓环视一圈,还真只有张仪所坐之处最是舒适,既背风,又安全。

    庞涓心里不爽,语带讥讽:“哟嘿,张仁兄倒是选了个好地儿,只是??师兄坐哪儿?”

    张仪脸上挂不住,忽地站起。

    “嘻嘻,”童子哂道,“此处只可坐凡人,不可坐修道之人!”

    “嘿,”张仪干笑一声,夸张地拍打几下屁股,“怪道烧屁股哩!”转对庞涓,夸张地打个礼让动作,“庞仁兄,此处正合你用,请!”

    庞涓冷笑一声,特别选个突处,迎北风坐了。

    童子扫他一眼:“庞公子请起!”

    庞涓略怔:“咦,不是在此打坐吗?”

    “此处亦非修道之人可坐!”

    庞涓急站起来,不无惶惑地望着童子:“这??我们该坐何处?”

    童子努下嘴,率先走向断崖。

    四人怔了下,也跟过来。

    庞涓定睛一看,正是此前拴藤取水处。

    童子指下断崖:“就这儿,请!”

    四人无不失色。此处是断崖,下面悬空,从侧面望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站在崖顶,即使长在下面几丈处的那棵大松树也丝毫不见。

    张仪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处,抓住松枝,探头一望,缩回,夸张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呀,这要摔下去,纵使一块石头也得碎成千万块。你们谁想坐谁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哈哈哈哈,张仁兄,”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大步走向张仪探头处,手指断崖,得意地说道,“前番让你攀上绝壁的那条葛藤就是在下从这儿掼下去的!”

    张仪叹服地咂巴几下:“你狠!”

    庞涓探头审视绝谷,看向童子,指下崖边:“师兄,不会是让坐这儿吧?”

    童子点头:“正是。”

    “这个不难。”庞涓眼珠儿一转,“你们等着,在下去砍几根葛藤,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拴住树身,万一摔下,也可有个补救,是不?”

    张仪兴奋道:“好主意!庞仁兄,我们一道砍去!”

    童子扫他们一眼,转对苏秦和孙宾:“你二人也要拴藤吗?”

    孙宾语气平淡:“但听师兄吩咐!”

    童子点点头,目视苏秦:“苏秦,为何不说话?”

    苏秦没有应腔,却一步接一步地挪到崖边,在离悬崖边沿一步远处坐下。

    童子转对孙宾:“孙宾?”

    孙宾走到苏秦身边,坐下。

    不待童子说话,庞涓忙赶过去,紧挨孙宾坐下。张仪一见,急忙走到苏秦身边,挨他坐下。

    童子盯住张仪,调侃道:“嘻嘻,张仪,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张仪讪笑:“禀师兄,那是小时候的事!”

    “你倒是长得快哩!”童子转对庞涓,故作惊讶,“庞公子,不拴葛藤了?”

    “回禀师兄,在下去砍葛藤只为拴住某个有恐高症的人!”庞涓朗声应道。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敛住笑,重重咳嗽一声:“废话少说,坐起!”便正襟闭目。

    几人也都正襟,闭目。

    童子见他们都坐端正了,缓缓道:“请诸位睁眼,朝崖边再挪半步!”

    众人皆是一震,睁眼,往前挪半步,闭眼坐定。

    童子又道:“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觑,没有再动。

    苏秦壮起胆子,率先朝崖边又挪半步,双脚已在崖边了。孙宾跟上,庞涓、张仪也都横了心,挪到崖边。

    童子击掌:“不错不错,只需再往前挪那么一小点儿!”

    这一次,四人都不动了。

    庞涓急了,额上冷汗直出:“师兄,这??这已挪到崖边,再挪一星点儿,我们就??就掉下去了!”

    童子牙关一咬,径自走到崖边,在崖沿坐定,朝前又挪几下,直到屁股刚好坐在沿上,两腿悬出崖外,远望去,两腿就如悬空一般。

    童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小子,你的心稳了,你的身体也就稳了。你的心有多稳,你的身体就有多稳。你的心若是稳如泰山,无论坐在哪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不得!”

    童子微微调整身体,坐踏实了,扫一眼众人,缓缓道:“诸位师弟,忘掉眼前的悬崖,就像往日坐在树林里一样。你们的心稳了,你们的身体就稳了。你们的心有多稳,你们的身体就有多稳。你们的心若是稳如泰山,你们坐在这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们不得!”

    四人心服口服,也都豁出去了,俱学童子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挪到崖边,坐踏实,将腿悬在空中,迎风坐了。

    说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觉害怕,在悬崖边沿整整端坐两个时辰。

    童子斜眼观望四人,见他们全然面无惧色,表情坦然,知他们已入定境,将悬崖忘了。

    童子长出一口气,屁股朝后挪挪,起身:“诸位师弟,收功!”

    四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是在崖边打坐,丝毫不敢大意,各自一点点儿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处,方才翻身爬起。

    “师兄呀,”张仪怪道,“在下刚入佳境,正欲坐它一十二个时辰,为何就让起来了?”

    庞涓附和道:“是呀是呀,在下也是刚刚入味,正在受用呢!”

    童子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难道你们要让先生久等吗?”

    四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三个月来,先生避而不见,四人眼前只有童子,差不多已将先生忘了。

    张仪走前一步,大睁两眼:“先生?先生等候什么?”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等候你们呀!”

    四人各吸一口气。

    庞涓显然不敢相信:“师兄是说,先生他??他老人家在等我们?”

    童子不耐烦了:“是呀!”

    张仪给童子个笑,小声试探道:“喂,小师兄,透个风儿,先生他??为什么要召见我们?”

    庞涓心中忐忑:“不会是再赶我们下山吧?”

    童子诡秘一笑:“回到谷里,你们不就晓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