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流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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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飞庐,离索往窗外探出半个身子,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看着岸边的人群。

    虞星河挨着牧谪,小小声地说:“牧谪啊,师兄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从出门他就一直在看东看西。”

    牧谪还没说话,离索就偏过头来,拿起折扇敲了虞星河一记,笑骂道:“小崽子,背后道人是非也不知道小声些。”

    虞星河被敲了也不疼,还在那说:“星河说的是真的,师兄一直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样子好像……”

    他歪头想了想,说出了个大逆不道的词:“……怀春的少女哦。”

    离索:“……”

    牧谪:“……”

    牧谪悄悄往窗边挪了挪,省得虞星河挨打时波及到自己。

    片刻后,虞星河眼泪汪汪地捂着被敲的头顶,抽噎道:“师兄,星河知错了。”

    离索被他逗笑了:“打疼了?”

    其实没多疼,但虞星河一向知道什么模样能让人更心疼他,抽抽搭搭地点头,奶声说:“可疼可疼了。”

    离索笑了半天,招手让他过来,虞星河委委屈屈地过来了。

    离索给他揉了揉小脑袋,哄他:“还疼吗?”

    虞星河这才眼睛弯弯,趴在离索腿上,说不疼啦。

    牧谪抿着唇,一边漫不经心地抚着沈顾容的羽毛一边将视线方向窗外,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沈顾容歪头看着,不知为什么突然莫名感觉小牧谪好像在难过。

    牧谪盯着外面的通明灯火出神,突然感觉一直温顺让他抚摸的小鸟不知又在闹什么,躲开他的手,扑扇着翅膀往旁边飞了一下。

    牧谪瞳孔骤缩,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慌再也藏不住,险些不受控制地伸手把那只鸟攥死在掌心。

    他搭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发抖,大概知晓自己的想法不对,牧谪强行将心中平地而起的暴戾压下去——但那并不容易。

    那股想要将妄图逃离他掌控的东西全都摧毁的戾气冲刷他的脑海,牧谪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然闪成散瞳,宛如之前的疫鬼附身一般。

    不过只是一瞬,那浸水似的瞳子立刻恢复如初。

    牧谪突然感觉身心俱疲,连想要逃开他的沈顾容也不想管了。

    “随他去吧。”牧谪心想,“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到最后也不会属于我。”

    他微微垂眸,浑身掩饰不住的疲倦。

    就在这时,牧谪突然感觉手臂上一阵奇怪的触感。

    一抬头,就看到那小红团子正奋力地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

    牧谪:“……”

    沈顾容翅膀还是微微发疼,他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平时他爬去牧谪头顶待着都是牧谪捧着帮他,而这次牧谪动都不动,他只能用一只翅膀和两个短爪子一路扑腾到了牧谪肩头。

    他累得够呛,在原地喘了几口气,这才拽着牧谪的头发继续往上爬。

    牧谪有些茫然地偏头看他。

    沈顾容终于连滚带爬到牧谪头顶,又喘了一会,才扑扇着一只翅膀轻轻蹦了两下。

    牧谪:“?”

    牧谪感觉自己头顶上那微弱又不容忽视的力道,小脸懵了半天,愣是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沈顾容见他还是呆呆的,有些着急地又蹦了蹦。

    “啾!”

    来回三四次,沈顾容累得都要吐舌头了,牧谪才骤然反应过来。

    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吗?

    因为没有人摸他的头,所以这个肥团子就爬到自己头顶蹦来蹦去,算作……抚摸头吗?

    牧谪这次是真正地愣了许久,久到沈顾容都累得从他头顶上滚下来、头朝下摔在小案上才反应过来。

    牧谪后知后觉地接住他,嘴唇轻轻抿了抿,方才冰冷的眸中闪现一抹柔色。

    他揉揉沈顾容的小脑袋,小声说:“疼吗?”

    沈顾容没觉得多疼,朝他软软啾了一下,看样子可乖巧了。

    牧谪笑了笑,方才的郁色一扫而空。

    沈顾容看到他笑了,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

    牧谪能对着一只鸟露出这种笑容,却不能和和气气唤沈顾容一声师尊,每回看到沈奉雪都畏惧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若是他一直都是凤凰模样待在牧谪身边,不比沈奉雪那个身份更方便吗?

    沈顾容歪着头,开始胡思乱想,末了还咬咬牙一狠心,心想:如果真的装一段时间凤凰就能回家,那他可以考虑继续啾,还能五花八门的啾。

    只要能回家,他什么都可以接受。

    就在这时,画舫突然开始剧烈摇晃,伴随着耳畔一阵刺耳之声,窗外的水瞬间腾起数丈高,仿佛是和什么东西撞上了。

    虞星河尖叫一声,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被离索一把抱住。

    离索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将虞星河放到牧谪身边,神色有些凝重:“牧谪,看好星河。”

    窗外已经灌进来夹杂着花瓣的河水,直接溅了牧谪一身,他有些惊魂未定,闻言强撑着点头:“是。”

    离索说完,伸出两指从手腕脉门出微微一扯,血痕一带,竟然从灵脉中硬生生抽出一把灵剑来。

    虞星河紧紧扒着牧谪,无意中看到几乎吓到失声:“师兄!你流血了!”

    离索的脸色一直都是病态的苍白,他摸了摸手腕,伤痕瞬间消失。

    他朝两团子笑了笑:“小事。”

    说完,他掀开竹帘,快步从飞庐的木梯翻了下去。

    虞星河吓得瑟瑟发抖,牧谪拍了拍他的头,偏头朝着窗外看去。

    画舫外已经乱成了一团,整个雪夜河中仿佛巨龙入海,有庞大的巨物在河中翻腾,溅起数丈的滔天巨浪,有些游玩的小船都被直接打翻了。

    那小厮说得倒不错,这画舫当真有离人峰的辟邪符,外面都乱成这样了,画舫却没多少损伤,巨浪席卷而来,转瞬被一道透明结界阻挡回去。

    沈顾容被晃得几乎要吐,扫到外面的场景,炸着毛一直在那啾啾啾。

    牧谪神色凝重,以为他是害怕,轻轻抚了抚他,说:“别怕。”

    沈顾容:“啾啾——叽!”

    混乱间,一个糕点直直砸在了沈顾容脑袋上,把他未完的啾硬生生砸了回去。

    牧谪看到外面的惊涛骇浪,沉默着运起体内灵力,想要用为数不多的灵力凝出一道结界护住两人两鸟,以防万一。

    灵力在灵脉中缓缓汇聚成潺潺小溪,摈除掉周围的嘈杂声,一个极其有辨识性的声音骤然闯入他的耳畔,将他撞得整个人都懵了。

    沈顾容在那哑着声音叫着。

    「有水鬼,会吃人的水鬼啊啊啊!」

    「不是说水鬼会诱骗活人拉其下水,以此来摆脱轮回吗?我今日同他对视了,他……他会不会是来抓我做替死鬼的?!」

    「掌教师兄!师兄救命!」

    牧谪:“……”

    牧谪稚嫩的小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趴在桌案上的小红鸟,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一场荒唐大梦中。

    他呆怔了许久,外面的波涛汹涌已经完全停止,河边安静如幽潭,原本花毯似的花瓣被悉数刮到了岸边,连百姓放的花灯也一只不见。

    整个雪夜河前所未有的平静。

    离索拎着剑从木梯走了上来,看到两人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虞星河看到他立刻扑了过去,害怕道:“师兄,怎么了刚才?是不是有鬼修?”

    离索哄他:“无事,一只小小的水鬼而已,现在已经被诛邪打跑了。”

    虞星河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怕得不行,拽着离索的手不愿意松开。

    离索牵着虞星河回去,看到一脸失魂落魄的牧谪,还以为他是被吓住了,正要安慰他就听到木梯下传来一阵声音。

    “大人!大人您无事吧?!”

    “我……我无事,不唔……他逃掉的。”

    “您已经尽力了,若不是您身体不适,定能一击将那水鬼收服!”

    “是啊是啊,大人,咱们还是先下船吧。”

    “不……”

    接着便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顺着木梯传来,好像有人上来了。

    离索一愣。

    沈顾容听到水鬼被打走了,立刻就不怂了。

    他以为牧谪被吓到了,正在卖乖地蹭着牧谪冰凉的掌心,声音软软地叫着:“啾啾。”

    「不怕,水鬼被打跑了。」

    牧谪:“……”

    牧谪怔然看着他,一时还是不能回过神来,稚嫩的小脸上罕见的全是掩饰不足的脆弱和难过。

    沈顾容又心疼了,他蹦到桌子上散落的糕点旁,挑选了个圆圆的糕点,叼着蹦到牧谪手边。

    「吃,吃这个,压压惊。」

    牧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沈顾容见他脸色好看了些,连忙又去叼糕点给他。

    温流冰跟随着水墨弟子契一步步迈上木阶,准确无误地寻到了飞庐窗边的小隔间。

    离索已经满脸喜色地将竹帘扯开,双眸满是碎光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温流冰带着几个诛邪快步走来,他手中还有一把带血的长剑,好像刚杀人回来,看起来气势极其骇人,隔壁的客人见到全都吓得缩回去不敢再看。

    遇到诛邪行事,不是什么好事。

    温流冰大步走到离索边,盯着那水墨契长了翅膀似的在空中飞了两圈,才轻轻落在了……一只小肥鸟身上。

    温流冰愣了一下。

    沈顾容还在锲而不舍地给牧谪叼糕点,正挑挑选选圆形的糕点,突然感觉自己眉心落了个东西。

    他仰头一瞧,是一只黑白色的蝴蝶。

    凤凰本能作祟,他展开翅膀扑了一下。

    离索彻底回过神来,欢喜道:“三水师兄!”

    温流冰方才已经吐过一回,此时头晕目眩,脑海一片空白,半天才认出来离索。

    他将宽檐帏帽摘掉,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

    接着,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温流冰突然规规矩矩弯腰颔首,对着桌案上的扑蝴蝶的小赤鸟行了个弟子礼。

    沈顾容也一愣,这人谁啊?

    温流冰沉声道:“弟子三水,见过师尊。”

    此言一出,周遭一阵死寂。

    所有人都仿佛雷劈了似的呆怔在原地,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在那肥成一个圆的小红鸟身上。

    沈顾容:“……”

    沈顾容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脑海中飞快闪过同此人相关的记忆。

    「温流冰,三水,沈奉雪大徒弟。」

    沈顾容:“……”

    哦。

    沈顾容不知道是不是被突如其来的身份暴露给震傻了,在所有人风中凌乱的一刹那,他心中一片诡异的平静。

    他看破红尘,他六根清净。

    「温流冰,是吧?」

    沈顾容面无表情地心想。

    「很好,你被逐出师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