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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先生姓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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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城市。某商贸大厦电梯内。

    农涛刚和女朋友看完《妇愁者联盟5》。两个人一边讨论着剧情,一边犹豫着去哪儿里吃饭。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你们这些渣男是真的该死。所以以后你要是敢做渣男,我肯定拿剪刀把你给阉了。”

    农涛看着伸出手指作剪刀状的女友,感觉裆下很忧郁。

    “你是不是有毛病,那就是个电影,你是不是魔怔了?”

    “好啊,你敢说我有毛病。吃我一记炎寒斗狱魔拳。”

    农涛抓住女友乱挥的拳头:“能不能别闹了,你今晚到底想吃什么?”

    “随便。”

    农涛摇摇手机:“我刚看过了,这附近没有叫随便的店。”

    “你这人是不是傻,玩笑话听不出来?”

    农涛笑了:“你开得玩笑,我开不得?”

    “我看你是皮痒了。”

    “别闹,人家看着呢。”

    “诶,对了,你听过这栋楼的都市传说吗?”

    “没,我又不是你们二刺螈。”

    “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说吧,我保证不笑。”

    “听说这栋楼有个电梯到不了的18层。那里通向地狱第18层关押着很多吃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

    “又是你那闺蜜告诉你的。跟你说了,少跟她来往。降智商。”

    “你自己看,这电梯是不是到不了18层?”

    农涛有些无语。这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女朋友的脾性。说是说不通的。所以他按下了19层的按钮。

    “你去19层干嘛?”

    农涛不想说话。等电梯在19层停好,他拉着女友出去。

    “电梯到不了,但是楼梯可以。”

    两个人沿着楼梯下了19层,却发现这个在电梯里不存在的一层居然有着古香古色的木质装修风格。门口上挂着一牌匾,上书“有间茶楼”四个大字。

    在这座水泥森林内发现这样一间茶楼,让二人着实有些兴奋。两人对视一眼,抬脚想往里进,却被里面一个穿着像店小二的人拦住了。

    “二位客官,这里是私人场所,并不对外开放,还请去别处吧。”

    农涛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那店小二模样的人却说了:“这里是会员制,只有会员才能进。”

    农涛好奇问:“怎么成为会员?”

    店小二呵呵笑道:“出生得好。”

    农涛听了翻了翻白眼。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论调?果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啊!他也不再多说,拉着失了兴致的女友转身从楼梯下去了。

    店小二目送两人下了楼,才赶紧转身进去了。

    先生来的机会可不多,能亲眼目睹先生的风采亦是不多,而能近距离听先生说上一段书的机会更是少上又少。

    他进了门,绕过堂前的屏风,想了想,又回过身关上了大门,觉得不保险,又插上门栓然后才弯着腰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座位跟前。

    旁边的人赶紧小声提醒他坐下。他这才发觉茶楼里所有的视线都在看自己。

    “先生正等着你开始呢。”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台上,先生正微笑看着自己。

    先生竟然为了等我,让这所有同类也等了这片刻。

    一时之间,店小二心潮澎湃,感怀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台上,先生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折扇,拿起桌子上的醒木,猛地一拍。

    台下诸妖瞬间皆屏息凝神,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今天本来想跟大家说点高兴的故事。比如我族先辈们是如何虐杀异闻司第二十一代司主之事。”

    群妖哄笑鼓掌。有的还吹起了口哨。

    “但是——”

    先生收起了笑容。

    “我刚才收到了一则不好的消息。”

    语气严肃中带着哀痛。

    群妖纷纷安静下来,每只妖正襟危坐。如同小学生在上课听讲。要是有一个人类看到这样的景象,怕是会被惊掉下巴。可这里的每只妖都好像稀松平常,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所以我们今天不讲那些旧事了。不讲先辈们的丰功伟绩。不讲他们如何出生毫末却照样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今天我们来讲一讲现在,讲一讲年轻人,讲一讲在座的诸位。”

    台下群妖面面相觑却又没敢言语,旋即翘首以盼先生的精彩讲述。

    “她的名字叫画皮。画画的画,人皮的皮。你们可能有小部分人认识,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认识的。因为她出身并不高贵,天资也不卓越。修行18年,还是一只连化形都不会的小妖怪。”

    先生笑了,如同所有父亲在和别人讲述自己的前世小情人。

    但是群妖没有人笑。他们从那笑容下看到的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先生。

    “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还在她母亲肚子里。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我因为去的晚了,所以她的父母都已经被异闻司的人杀了。这一点和在座的某些同胞可能有些相似。”

    群妖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闻言握起了拳头。

    “我将异闻司的人杀了后,为她父母的尸体做最后的悼念。忽然心血来潮,觉得她会不会没有死。于是我剖开了她母亲的腹部,找到了她。她才拳头那么大。看着就让人心疼。但呼吸还是有的。因为一时也找不到奶shui。我便用自己的血喂养了她的第一餐。现在想想,这一切可能都是命中注定吧。”

    “她其实生错了时代,或者说生错了地方。总的来说,她其实不应该生在妖族。”

    “如果她生在远古,人类还没能鸠占鹊巢,从先辈们手中抢过这片土地。她的命运不会像现在这般难熬。如果她生在现在的人族,也许也会过得轻松许多。”

    群妖哗然,但只是一瞬。在先生的平静讲述下,他们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她这一族,本就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存在。而她又没能足月出生,先天上又差一截。再加上没能救下她的父母,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一点愧疚。所以我存了私心,想她能够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可她自己还不乐意,拼了命修行。可是呢,她不光修行不行,修心也不会。所以在你们很多同龄同胞都可以生裂虎豹了,她呀,还连只鸡都杀不了。”

    先生说到这,哈哈大笑,大笑完便拿起手边的酒豪饮了一整坛。

    台下始终保持安静,没有任何笑声。

    “其实这没什么。就如我时常讲的那样,每个同胞都是独一无二的,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差距,这是天道决定的,大家不用为此感到自卑亦或是自满。这是真话。法力不够神通广大又怎么样?我们还可以做别的事。重振妖族的大业从来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就能完成的。如果真靠打打杀杀,那些先辈们个个上天入地翻江倒海如砍瓜切菜,可结果呢?人族有句话,团结就是力量。我常常让你们学习人族的原因就在此处。论法力高强,人族出众者寥寥无几,可他们依然牢牢占据着统治地位。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这里。”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不是这里。”先生又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说我会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给她做。她说她不想做小事,她想参与到妖族复兴的大事中。我很严肃地批评了她。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所有的大事,都是由众多小事一点一滴汇聚而成。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我们妖族的长城上添砖加瓦。一旦功成,你们每一位都是可以在长城上留下姓名的功臣!”

    先生在台上,扫视过每一只年轻妖族的眼睛。

    所有的年轻妖族瞪大着双眼回应着他的扫视。

    “上个月,我派她去杀一个人。这个人的父母一直暗中资助异闻司。如果这样也就罢了,他们还暗中搭桥引路,为异闻司介绍更多的资助人。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做的并不是上场厮杀,他们只是运些粮草。我知道,这在你们很多人眼里都是小事。但是这些小事却一次又一次破坏了我们妖族的大事。其实不光是她,我给了很多人同样的任务。你们做的很好。其实也怪我,我其实早就有预感她此行会有波折。但我还是没忍心看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想去杀些人族为死去的父母报仇。是我害死了她。”

    先生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诸妖纷纷离座,回了一礼。

    先生直起身,用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接着长袖一挥,身后虚空里出现一幅镜花水月,里面正是发生在诗韵小区1502室的一幕。

    “她被异闻司的人发现了。这个叫王苏州的,实力低微,却心如蛇蝎,利用了画皮的涉事不深,先是巧舌如簧,哄骗其可以加入梦之国,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接着趁其不备,活生生吸干了她。”

    说着,先生长袖又一挥,镜花水月快速流转,定格在王苏州抱住画皮,獠牙插进她的脖颈疯狂吸血的场景。

    台下诸妖看得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其实虽然给了她任务,但是我其实并没有觉得她能完成任务。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仍然是那个连杀鸡都不会的小女孩。但她真的很努力了。她做的也足够好了。为了将事情做得漂亮些,干净些,也为了让那个人死得更痛苦些。她找到了那个人的初恋女友,并化成了他初恋女友的模样,并且故意让他偶遇上了。事情也很顺利,他主动送上了门。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动心了。”

    先生又笑了,眉眼动人,如西子捧心。

    “你们爱过吗?如果没爱过,或许在你们眼中她就是一个没完成任务的废物,也许还是个叛徒。如果爱过,你们或许会在嘴上骂她是个懦夫,心里却夸她是个英雄。没关系,其实我也是后者。因为我也爱过一个眉眼极其动人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即使死去了三十七万三千四百零一天,我仍然历历在目,而且记忆越发清晰了!”

    先生转过身,伸手轻轻点触了一下镜花水月。画面变了,变成了画皮对镜梳妆的场景。只是她面前的梳妆台上还坐了一只有着两黑眼圈的小猪。

    “其实我知道,她嘴上说着恨人族,可是心里其实很迷茫,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仇恨。更确切的说,她就是之前我说过的墙头草,在摇摆不定,一边被人族的阳谋吸引,想加入人族过上安定的生活,又囿于妖族出身,无法轻易做出决定。和你们中的有部分人一样。”

    群妖大骇,齐齐跪地低头不语。

    “但我不怪她,也不会怪你们。我每天总念叨的妖族振兴大业是什么?是杀光人族吗?不是。真的是让妖族君临人族头上吗?我想过,但我只是想想,因为我知道时代变了。这比杀光人族更困难。所以说是振兴妖族大业,说到底不过就是想我们妖族能不再躲躲藏藏,可以和人族平起平坐,一起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下。说到这,你们有人或许便要问了,人族不是已经展露了和解意图吗?何不顺水推舟?我也想啊。可我翻翻史书,没有一处记载着施舍来的和平是长久的。活着的权利,活得更好的权利从来都不靠别人的施舍就能获得。真正的和平,真正的美好生活,都是靠争斗,靠我们自己的双手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为什么人族的日子能过得红火?因为他们血汗流的足够多。为什么我们的日子过的不够红火?因为我们的血汗流的不够多。我虽不才,但愿为妖族流尽最后一滴血!只是流干我的血之前,我希望我们妖族的未来,也就是你们,可以少流一点血,多流一点汗。这便是我的平生所愿。也是我的誓言。你们皆是见证者。如果有一天,我违背了这个誓言,欢迎你们随时来杀我。我必当引颈就戮!”

    群妖齐齐前拜,三叩首。

    先生转过身,走下高台,走到最近的一只妖族身前,弯腰将他扶起。

    “不要动不动就跪拜。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子膝下同样是有黄金。你们总是这样拜我,只会让我折寿。要知道,我所期望的未来,是所有人族与妖族都能平等,那时候也就不会再有尊卑之分了。赶紧起来吧。”

    群妖起身,在各自位子上坐定。

    先生回了台上,指着镜花水月。

    “所以在完成了所有前置工作,终于可以动手的时候,她心软了。你们看这只猪,是那个人族少年养的。其实也是一位同胞,不过才开了灵智,什么都不懂。画皮不忍杀他,又没法直说,于是在这位同胞面前展露了真身,意图通过他来提醒那个人族。可是,什么是爱啊。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少年倒也是个有情人,尽管知道了真相,却还是放不下画皮。还是不顾生死前来看她。”

    画面流转,变成现出真身的画皮和女装的周羊羽。

    先生指着那个女装的周羊羽,忍不住笑了。

    “看看。这就是那人族少年。画皮帮他化的,是不是很好看?”

    群妖先是忍耐,但最终还是有一位没忍住。一只妖笑了,然后便成了所有妖都在笑。

    “其实画皮这孩子,没有什么别的擅长,但是化妆这一块还真是天纵奇才。”

    先生走到桌前,在太师椅上坐下。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个精致木盒,打开了,从中拿出一支眉笔。

    “任务前,她还跟我约好了,等结束之后便要我给她一个奖励。我问她是什么,她不说。她以为她不说,我便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把她养到这么大,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不就是想为我画个眉。她说过,我的眉毛头发都白了,太显老,要帮我染黑,那样才帅气。你们说,我都这一把年纪了,意中人也走了这么久,还要什么帅气。但我还是提前帮她买好了这只眉笔,想送给她当礼物。因为我真的很高兴。老了这么些年,终于可以年轻一回。可是……”

    先生停住了,拿着眉笔,沾了浅浅一点墨,给自己描眉。虽然没有镜子,但他居然描得一丝不差。只是墨水被泪水化开,顺着眼角下流,样子实在狼狈不堪。

    “许久没有描眉,手法都生疏了。让大家见笑了。”

    台上先生哈哈笑着。台下没有任何应和。

    先生站起身,朝着台下再一鞠躬。身后镜花水月变幻,定格在画皮被王苏州吸干血液变得支离破碎的那一刻。

    “诸位,我老了,但你们还年轻,妖族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台下群妖一齐起身,回礼。

    而与此同时,所有没在此处,但同样通过镜花水月观看此处的所有妖族也都一齐起身,回礼。

    先生躬着身子一动不动。

    没有人组织,激愤的群妖迅速散去。片刻之后,茶楼里只剩这个年迈老朽同时还狼狈不堪的老者。

    等所有人都散去后,先生才慢慢坐回椅子,轻轻揉揉肩,再轻轻捶捶背。

    先生将眉笔放回盒中,小心收好。随后拿起一杆笔,沾饱了墨汁,奋笔直书。墨痕极重,透过纸背落在毛毡上。

    写了满满一纸后,先生搁下笔,习惯性摸向右手边,却摸了个空。转头看去,也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桌角那株挂满了果的橘子树轻轻摇曳。

    已经没有人调素琴阅金经,洗手为我做羹汤了么?

    无声地笑笑,先生重新拿起笔,重新沾饱了墨汁,在刚才写过的字上重重花了一个叉。将纸揉成团,整个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可笑啊!

    改了姓,编了那么多故事,写了那么多文字,却依然留不住一个你。

    吞咽完之后,重新拿过一张纸,动作轻盈,如女子描眉,在纸上留下两行绢花小楷。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