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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话·下 李氏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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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谶者,假托神仙圣人预决吉凶者也,汉代曾盛行一时。然而谶纬本是人为预言,如若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达到改朝换代之目的,足以危害社稷。是故魏晋以后,屡加禁止,谶纬之说逐渐式微,直至本朝高祖再度兴起。

    自“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语传出后,不论真假与否,于天子统治皆不利,再若被人用以惑众,引人盲从,进而颠覆江山,后果将不堪设想。故皇帝听闻后,对此耿耿于怀。

    而皇帝一旦忌讳,其下自有人穿凿附会,既能候帝之意,亦可借机打倒仇敌,许国公宇文述即是如此。

    昔李浑之父申国公李穆卒,侄李筠袭爵,后李筠卒,李浑欲为嗣,谋于妻兄宇文述曰:“若得袭封申国,当每岁以国赋之半奉汝。”

    宇文述遂进言太子,奏于高祖,乃得袭爵。李浑继承父业后,日益豪奢,贪图享乐,才过两年,便不复以俸物与宇文述。宇文述大恚之,曾言至死不忘此恨,李浑得知其言,怀怨在心,二人由是结隙。

    且自大业五年李浑接任右骁卫将军,掌宫禁宿卫,其门族渐盛,子弟多任将领,深为皇帝所忌。如今谶语直指李姓,宇文述自然落井下石,意欲诬陷李浑,以报其忘恩负义之仇。

    “‘李氏当为天子’,洪儿如何看待?”

    元旦大朝会,高丽王仍不来朝,皇帝有意再征讨,召宇文述等商议军政时,忽然问向一旁的将作大监李敏。

    这已是皇帝第三次当面提及此谶,且是头一遭呼以小名。毕竟皇帝虽为妻舅,与他不至亲昵相称,此举意在令他自裁。李敏扑通伏地,诚惶诚恐答道:“臣才疏学浅,不知谶纬之学。”

    宇文述抬眼望去,见他衣袖抖动,暗自幸灾乐祸。再观皇帝,龙颜隐怒,只差明言引他自决。

    “汝先退下。”皇帝怒而未发,挥手令李敏退下,令他自行去裁度。

    宇文述见李敏退去,趁机而奏:“陛下,臣思‘李氏天子’之谶,或有其事也。臣与郕国公为姻戚,闻其情趣大异,异于常人,常与李敏等人日夜屏语,不知相谈何事。且郕国公身为大臣,执掌禁兵,若起反心,不堪设想耳!愿陛下察明此事,以绝后患。”

    皇帝听闻,果然警惕:“公言是矣,此事交之于公,务必查清李浑屏语之事。”

    宇文述领命,嘴角一丝阴笑。

    果然,李敏大惧之下,欲问计于叔父李浑。宇文述先买通郕国公府奴婢,当场捉拿几人,奏于皇帝,皇帝命宇文述率兵捉拿李浑等家。

    新年随夫拜贺亲友时,途经郕国公府,郑观音隔帘望见曾经锦衣玉食的女眷们一身缟素,在一群铁面兵士羁押下,鱼贯而出,哀嚎于路。观望的民众议论纷纷,皆云郕国公蒙冤。

    郑观音闻罢,不免为诸女眷不平,继而感慨:所幸未嫁李安俨,以其母前朝身份,若圣人起疑,必如郕国公一般下场。目光触及帘外的丈夫,忽然有所担忧,转念一想,大人公毕竟为皇帝姨表,且新得任重,应该不至受此牵连。

    此般想着,郑观音稍稍心安,也暗自庆幸着。

    审问数日,李浑拒不承认谋反,皇帝犹不信之,令宇文述继续审问。

    狱中,李敏妻宇文氏默然而坐,因是帝甥,故她未同位卑者杂居。也不知帝甥的这一身份,能否保自己一命,宇文娥英揉眉叹气。

    突然,门外有人声,宇文娥英侧眸望去,是宇文述入来。宇文娥英一脸惊惧,不知所措。

    “夫人。”宇文述略略作揖,一副傲慢之态,宇文娥英连忙福身。

    “夫人勿惊也,某之所来,为助夫人出狱也。”宇文述说道,见她神色警惕,乃道,“李家子弟身居要职,圣人深为大忌,此案意在郕国公,而非夫人也。若夫人有郕国公反状,于社稷有功,圣人必将赦免夫人。”

    “然......妾无之。”宇文娥英为难说道。宇文述捋须一笑,意有所指:“夫人说有,即为有也。”

    宇文娥英意会,怔愣而看,宇文述进而诱说道:“夫人可言郕国公以掌有禁兵,与其家子弟为谋,欲于征辽之时,袭取御营,立李敏为天子......”“不可!”宇文娥英打断他:“若是如此,敏郎亦难逃一死。”

    宇文述瞥她一眼,负手而立:“夫人揭发亲夫,此事乃为可信。且李敏小名应谶,圣人希其引决,然伊久不决,圣人早已恶之,只待借机立罪也。夫人若是明智,当以离绝,岂欲连坐乎?”

    宇文娥英闻之,面色煞白,浑身发抖,宇文述嘴角一笑,示意门外。一人执卷而入,宇文娥英览之,罪状已列,只需她画指确认。宇文娥英眉头纠结,望向宇文述,但见他铁面威严,一副不可质疑之态。

    沉默半晌,宇文娥英终是按下右手,在指尖指节处各画横线后,掷笔于地,掩面而泣。

    生死之间,夫妻情份本就不堪一击……宇文娥英满心内疚,却不知几月后,一盅鸩毒自宫内送来,舅父仍将自己鸩死。

    宇文述满意一笑,抱拳辞去。

    朝堂之上,宇文述执状奏于皇帝,皇帝览之,朝众臣泣道:“吾社稷几倾,幸赖许国公保全耳!”于是敕处死李浑、李敏及其宗族三十二人,并流放三族亲属。

    满朝文武闻之战栗,未有敢出言者。此时,恰人来奏有二鸾飞至朝堂前,皇帝大喜,前去观看,却无影踪。有人质疑,奏报者等十余人固称之。百官遂向皇帝称贺,皇帝大悦,以为祥瑞,当即擢升奏报者,余人皆赐帛一束,又令于此造仪鸾殿。

    “陛下万岁!”殿前山呼海啸,极尽欢娱。

    庞卿恽领了赏,随众谢恩时,却深觉受之有愧。一则他并未随众证之,只因同列,便受了赏;二则所谓鸾鸟实为西苑孔雀误入,并非凤凰来仪,而他却不能说出真话。

    指鹿为马。

    当满朝文武向皇帝称贺时,庞卿恽脑中竟现此典故,厌恶官场之心也随之而生。

    处死李浑后,皇帝行幸太原,至汾阳宫避暑,有意再征辽东。时龙门人毋端儿聚众为盗,众至数千。皇帝忧其侵扰銮驾,诏唐公李渊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征讨毋端儿。

    李渊率军至龙门,与毋端儿交战。激战之时,李渊率十余骑击之,所射七十发,贼皆应弦而倒,毋端儿部大溃。

    远在大兴的世民听闻后,蛰伏两年的心开始蠢蠢欲动。此时大祥祭已过,再隔一月释服,他就该出门襄助父业了。

    李渊之破毋端儿,杀敌万余人,俘六万余,因垒贼尸筑为京观,以恫吓民众。

    皇帝听闻,大悦之,当即对李渊刮目相看。毕竟对于这个阿婆面表兄,皇帝从来是轻视的,谁承想他年近半百,竟有此等狠绝骁果。

    天气转秋,皇帝启程巡北塞,如常夸耀国力,威慑边境。可惜此次北巡,却未能如前威风八面。

    听闻隋皇巡边,与父启民可汗不同,始毕可汗置若罔闻,未去恭敬迎驾,而是另有其谋。

    “隋皇杀我谋士,分我势力,此时若不反击,永将受制于隋也!”牙帐内,始毕可汗谓于近臣。

    “大汗所言极是,隋皇倚国力之盛,屡至边塞夸耀,威加于我,实可恨耳!”“我部渐盛,而中原乱离,诸反王依附我部,迟早为隋皇所忌,莫如先下手为强!”帐内议论纷纷。

    始毕可汗听了诸人意见,大手一挥,帐内立时安静。始毕起身而立,敛眉说道:“隋皇无道,自今往后,我部绝贡于杨隋!”于是与众人商议袭营之策。

    计划至中夜,始毕乃归寝,义成公主迎上来:“可汗回了。”

    启民可汗死后,子咄吉继位,封始毕可汗,依俗娶义成公主。刚即任时,因她恃大国,始毕颇礼之,可如今,他自觉可与杨隋分庭抗礼,渐不礼于义成。故见她询问,始毕脸色不悦:“公主仍未就寝耶?”

    义成有所警觉,乃是笑道:“圣人将至境,依前俗,我部当去迎驾,未知可汗何时动身?”

    “我正与诸酋长商议此事,即日便去行宫所在,公主不必担忧。”

    义成察言观色,见他防备自己,遂也不多言。

    然而几日过去,始毕仍未动身,反而连招近臣,日夜屏语,甚至开始召集兵马。义成心知有变,遣使去行宫送密信。

    果然,当天子乘舆行至雁门,始毕率十万骑兵包围而来。皇帝获义成公主密信,奔入雁门城,命子齐王率后军驻守崞县。

    突厥兵包围雁门郡,来势汹汹,城内人心骚动,上下惶怖不安。

    皇帝来回踱步,问询守御事宜,臣属答道:“回陛下,将士已撤民屋为守御之具。然城中兵民十五万口,余粮仅可供二十日……”

    皇帝敛色,命道:“务必于二十日内破突厥!”

    然而,突厥兵强马壮,一路攻城略地,有如燎原之势,数日之间,连克三十九城,雁门四十一城,唯雁门、崞县仍在坚守。

    城外厮杀声阵天,是突厥兵正在攻城。只见流矢漫天,如黑云压城而来。

    一只流矢飞至御营,直插入丹陛前,皇帝抱幼子赵王而泣,瑟瑟发抖。

    此时,他无比怀念长孙晟,倘他在世,必能解今日之困。想到突厥欺人太甚,却尤畏长孙晟,皇帝怨哭道:“若长孙晟在,不令突厥至此!”

    左卫大将军宇文述等人连步入来,确定皇帝无恙,乃是放心。皇帝抬起哭肿的双眼,问道:“战况如何?”

    宇文述道:“我军兵力不足,臣以为,雁门不久将破,陛下莫如挑精锐数千,突围而出。”

    纳言苏威止道:“城守则我军有余力,轻骑乃突厥之所长,陛下万乘之主,岂可轻易行动?”

    民部尚书樊子盖亦道:“陛下乘危侥幸,倘若一朝狼狈,悔之何及!不若据坚城以挫其锐,坐征四方兵来援。陛下亲抚士卒,谕以不复征辽,厚加赏赐,必人人奋勇杀敌,何忧危机不解?”

    余人皆劝皇帝放弃征辽,招天下兵勤王,以专讨突厥;又以突厥可贺敦参预军机,建议求助于义成公主。

    皇帝于是听从诸臣,亲巡将士,激励众人:“汝等努力击贼,若能保全,勿忧富贵,朕必不使官吏吞没汝等勋劳。”如今之境,确需倚仗前方将士。

    为了安抚军心,皇帝下诏赦免高丽,专讨突厥,并特别制令:守城有功者,若是无官,直接授予六品,赐物百段;如若有官,以次增级。

    于是众将士皆踊跃,昼夜拒战,隋军死伤惨重。同时,天子诏各方救驾的诏令发至各地,诸郡守县令纷纷响应,前来救驾。

    这日,世民立在阿娘灵座前,一如往前出门时与她辞行。

    “阿娘,突厥围雁门,若天子被捕,中原危矣!儿将应募勤天子,慷慨赴难,阿娘赞同乎?”

    檀祭方过,世民本欲携家去河东,以襄助父亲,不料传来天子诏令,遂改意赴雁门。然而此次,却未得阿娘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清脆女音。

    “二郎且去,国之将难,阿家必会赞同之。”

    世民转身,是观音婢手捧落雁弓走来。“观音婢……”

    观音婢交弓于他:“今天下各霸一方,若天子为突厥所擒,必失鹿共逐,涂炭生灵。国若虚竭,外敌来侵,则吾种落灭矣!”

    世民接弓,捧之于手,有如千钧之重。于是抬眸凝她,重重点头。

    观音婢执他出至门口,凝眉说道:“距天子令发出,已有几日,雁门危在旦夕,妾已令人备马于外。”不等他惊讶,观音婢郑重行起礼,“二郎请行。”

    世民本欲携她去河东,再去应募入伍。毕竟留她独在大兴,世民犹不安心,因愕然相问:“汝岂不欲同行乎?”

    观音婢摇首,徐徐而道:“妾恨不为男儿,扶大厦于将倾。然军情甚急,妾以妇人,恐为累赘,二郎轻装而去,或可早抵雁门。待得危机除去,圣驾还来,你我夫妇,洛阳再重逢。”

    她句句铿锵,听在世民心里,有如发聩之音,令人感佩不已。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万千言语萦绕心头,最终只汇成一话:“等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