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昆仑. > 第五十九章 月照大江

第五十九章 月照大江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五十九章?月照大江

    梁萧左手抓着释天风,右手舞剑拨打箭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抛掷木板。眼看难以支撑,花生将擂台木板扳断一块,运足“大金刚神力”,喝一声:“去!”那木板贴着湖面飞转,瞬间落到梁萧身后,梁萧翻身纵上,花生第二块木板又已掷来,这么乍起乍落,花生掷到第十六块木板时,梁萧已携释天风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现泪光,连声道:“梁公子,生受你了。”扶起释天风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气痛难当,方要骂上两句,眼泪却已落了下来。

    释天风正觉丢了面子,忽又见她流泪,不禁烦躁道:“老太婆,你哭什么,不就挨了一箭么?离肠子远得很!”凌水月气道:“死老头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让我多活几年么?”释天风瞧她泪水涟涟,真情流露,只得嘟囔几句再无它言。

    这一回未挫元军威风,反倒折了一个绝顶高手。群豪正自气馁,忽见元军阵中驶出一条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将,头戴铁盔,身着便袍,高叫:“梁萧,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两个士卒摇橹如飞,片刻已至湖心。

    梁萧眉头微皱,了情道:“梁萧,此事蹊跷,只怕内有阴谋,还是不去为妙。”九如道:“管他什么阴谋阳谋。梁萧,机会难得,此人送上门来,就抓他作质,迫使元人退兵。”梁萧思索一阵,回头道:“晓霜,我去去就来。”花晓霜点头道:“小心一些。”两人深深对视一眼,梁萧转身荡起小船驶到湖心。两船相靠,一个元兵拿钩挠将船固在一起。

    较之当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髥须却浓密许多,顾盼间目光逼人。两人对视片刻,土土哈手指船头:“坐。”梁萧颔首。两人相对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马奶酒,道:“请!”梁萧接过,拔塞便喝。

    两人默不作声,连尽四袋马奶酒,土土哈忽将空皮囊掷入湖中,笑道:“梁萧,你若要抓我做人质现在最好不过!”梁萧摇头道:“你先说来意。”土土哈叹了口气道:“梁萧,三狗儿、杨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只管放心。”梁萧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与叛王们交战,被叛王大军围困,兵尽粮绝,自刎而死。”梁萧眉头一颤,半晌道:“他马革裹尸也算了了夙愿。”

    两人相对无言,土土哈抓过两袋马奶酒,抛给梁萧一袋,两人仰天饮尽。两边人马听不见二人说话,只瞧他们不断喝酒,心中都很疑惑。

    顷刻间,二人又尽三袋烈酒,土土哈朗声道:“叙旧已毕,且说正事。”梁萧道:“请说。”土土哈道:“天机宫为江南义军巢穴,镇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则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则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断,非有数万精兵无法攻破。”

    梁萧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归?”土土哈道:“不错,他如今是镇南王的军师。西北诸王已败,窝阔台汗海都遣使称臣。圣上此时命我南来,便是要协助镇南王肃清南朝余孽。”梁萧冷然道:“阁下威震宇内,彪炳当世,当真可喜可贺。”土土哈听出他话中讥嘲,苦笑道:“梁萧,你别取笑。说到沙场对垒,我远不及你。但此次经明先生筹谋,镇南王与我有备而来,天机宫破在旦夕。抑且狮心龙牙说了,云殊等人都在此间,是以今日一战,势所难免。”

    梁萧默然许久,忽而叹道:“土土哈,你的汉话流利了许多。”土土哈不防他说出这句,微微一怔,说道:“梁萧,我并非说笑,早则今夜,迟则明天,天机宫必遭攻破。多年来,我为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只要你一句话,土土哈愿以所有功劳富贵换取你的性命。”

    梁萧摆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这身本事大抵来自天机宫。人生天地间,饮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机宫有难,梁萧自当拼死力战,与之偕亡,岂有苟存独活之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如掷金石。

    土土哈久久无语,半晌起身道:“好,梁萧,你要拿我作质,只管动手。”身后两名士兵应声一惊,呛地拔出钢刀,土土哈举起手来,沉声道:“不得动手。”二人一呆,钢刀复又退入鞘中。

    梁萧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礼见我,我自当以兄弟之礼待你。”挥袖震断钩挠,朗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土土哈雄躯一震,虎目中泪光闪动,躬身抱手,涩声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二人均是果决之辈,话一说尽,各自撑船返回己阵。

    梁萧登上木台,释天风顿足怒道:“梁萧,你怎么不把人抓回来?”众人均是脸色疑惑。梁萧摇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甚为抱歉。但我既然回来,自当与诸位同生共死守护天机宫!”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与鞑子商量好了,回来做奸细,想把天机宫卖了……”话未说完,云殊忽地厉声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觉怔忡。云殊两眼望天,沉声道:“文儿,你记住了。他虽是强仇大敌却不是奸险小人,这等卑鄙之事,别人纵然会做,他却做不出来。”他嘴里这般说,却自始至终没瞧梁萧一眼。

    云殊一言既出,旁人自无多话。靳文恨恨瞧了梁萧一眼,悻悻退下。梁萧也不料云殊会出言为自己开脱,心中满不是滋味。公羊羽点头道:“不错,大敌当前,别中了鞑子的离间计。”梁萧不觉苦笑,寻思道:“或许真是离间计也说不定,但他人无情,我决不能无义。况且土土哈说得不错,今日一战,势所难免,抓他也没甚用处。”

    众人静静观望,不一时,只听战鼓雷动,元军战船纷纷驰出峡口向栖月谷驶来,船头士卒扯满强弓硬弩,箭镞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花无媸忽道:“清渊,你率宫中弟子拆去这座木台,而后藏身石阵,守好入口,其他人随我退入宫中。”花清渊应命,待得拆去木台,元军已然逼近放箭,众人只得退入石阵。

    在宫中守候片刻,众人均有愁容,云殊忽道:“师母,依照兵法,天机宫一旦谷口被战船封锁,后无退路,怕是一处死地。”花无媸摇头道:“无妨,即便明归居中引路,但我谷内尚有枢纽,鞑子倘若入阵,我操纵枢纽,改变阵法走向,叫他们欲进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饿死在阵中。谷内存有二十年粮草,种有菜蔬,养了牲畜,咱们就和鞑子比比耐性。”云殊叹了口气道:“但如师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里,谷外元军呼声如雷,遥遥传入谷内,众人无人能够合眼,全都静静聆听。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渊遣人来报,只说元军仍未入阵。花无媸眉间隐现焦虑,负着手踱来踱去。其余人俱都沉默,就连释天风也觉出气氛有异,不好大声叫嚷。

    辰时左右,忽听元军发一声喊,跟着一声巨响好似晴天霹雳。众人一跃而起,梁萧、云殊同声叫道:“来了!”花无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发起抖来,公羊羽缓缓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间又是一声巨响,不一时,连响三次,最后一声格外震耳,似有什么随之倒塌。忽见叶钊一道烟奔入厅中,面无人色,颤声道:“不好了,鞑子用火炮将‘天璇’轮击毁了。”花无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滞,脸上失去血色。

    云殊腾地站起,断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力出击。”手臂一挥,喝道,“是好汉的都跟我来!”群豪哄然应诺,随之奔出,诸大高手也紧随其后。释天风不顾伤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劝住。

    群豪出了石阵,只见元军将战船排成一列,瞧见众人出谷,乱箭射来。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齐声大喝,奋力冲上。元军发出硬弩火箭,劲急绝伦,铁盾也是一击而裂。一时间,群豪惨呼大起。梁萧、云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冲近战船。九如师徒手持巨木,奋起神威,左右横扫,所到之处,战船无不粉碎。公羊羽师徒双剑齐出,纵横军中,无人可当。梁萧手持天罚剑,直透敌阵,奔到铁铸火炮前,掌心紫电乍闪,金铁交鸣,一剑之威将铁炮连着炮手齐齐斩断。他毁了一炮,旋风般绕过箭雨蹿上另一战船,天罚剑荡开人群,紫光迸出又毁一炮。

    不一时,梁萧将五门铁炮尽数摧毁,只听身后惨呼大起,回头一望,群豪死伤遍地,鲜血染红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云殊护着且战且退,九如师徒仗着兵刃粗重将近岸处的战船尽皆捣毁,但元军战船不断从彩贝峡驶出,散成一圈,隔水发箭,劲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边挥舞巨木,一边高叫:“梁萧,退了罢。”梁萧暗叹一声,纵身跃下战船,顺势一剑划落,剑锋所及将战船劈为两段。继而奋力杀出重围,踏水上岸,护着伤者退入石阵。

    回到宫中一点人数,居然死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伤势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纵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气不改。花晓霜与赵昺忙拿来伤药给众人裹伤救治。

    释天风呆得气闷,远远瞧见公羊羽,不觉笑道:“老穷酸,你也挨箭了?妙极,妙极。”凌水月怒道:“老头子,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浑话。”释天风怒道:“你还说我,若让老子去了,保管杀得鞑子屁滚尿流,老穷酸武功虽然不济,有老子看着,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公羊羽听得恼火,冷冷道:“姓释的,你只会说嘴,方才怎地没见你的影子?哼,灵鳌岛的高手都是缩乌龟壳的高手么?”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释天风跳将起来,高声道:“他妈的,我想在这儿闲待么?好啊,我挨箭儿,你也挨箭儿,咱俩扯了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来来来,就此大战三百回合,不迎战的就是乌龟。”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见梁萧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帮个忙。”梁萧摇头苦笑,仗剑隔在二人之间。释天风道:“梁小子,你要帮哪个?”梁萧道:“我谁也不帮,大敌当前,二位前辈何必争这些闲气。”

    释天风生平只认输赢,自忖眼下伤重敌不过梁萧,怒哼一声,气呼呼地坐在一旁。公羊羽见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觉伤口疼痛,当下坐到一边调息。

    到了未时,元军重新调来火炮,也不靠岸,只是隔水轰击天枢、天机轮。梁萧连冲三次均被箭雨迫退。

    申酉时分,巨响声中,天枢轮终于颓倒。天机宫诸人遥遥望见不禁泪如雨下,花无媸也一失镇定,放声痛哭:“祖先四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众人听了,各各惨然。

    沉默半晌,云殊忽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入宫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凌水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以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际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唇,脸色阴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宫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的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身上。

    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宫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宫历代智者辈出,绝不会没人想到今日局面。这宫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宫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色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藏书不曾丢失一卷,今日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绝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明白。宫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宫中藏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有人出声赞同,也有人怒声呵斥,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花无媸冷哼一声,阴阴说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宫也不会出世,引火烧身。”梁萧一时语塞,心想:“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宫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交代,他们实在说不过去。”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日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宫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忽地发出一声尖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白牙齿,恨声道:“今日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话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骚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买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宫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们杀了我也休想出去。”

    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宫子弟挡在花无媸身前,双方势成僵持。凌水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姊姊来得不是时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足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身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高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宫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血尽沸,禁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谷中。

    忽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毁。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逼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的人骂道:“操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的?他妈的,白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白二哥说的是,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宫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连我这个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宫动手,除非从姓池的身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身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很矛盾。

    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白,元军已经开始闯阵。“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将会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宫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白天机宫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宫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白么?”梁萧摇头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第一人,花无媸听了这话,顿时无语。

    梁萧目视众人,缓缓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间书籍都是人写出来的,何况若无善学善解之人,纵有亿万书卷也与废纸无异。”他望着花无媸,目中精芒闪动,“书不在了又如何?天机宫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还活着,天机宫的智慧便不会失传。”

    花无媸一生守护天机宫,这个道理却从没想过,听到此处不觉口唇微张,一时痴了。公羊羽这时叹了口气,说道:“无媸,梁萧说得有理,人在书在,人不亡,则书不亡。”花无媸扁了扁嘴,心弦陡然崩断,靠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元军喊声越来越响。“苍鹤”杨路半身是血,带着两支羽箭跌跌撞撞奔了过来,急道:“鞑子快通过石阵了。”梁萧双眉一挑,沉声道:“先挡一阵。”提剑奔出。云殊等人也紧随其后。

    花无媸神色数变,忽地咬牙道:“随我来。”带着众人走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前,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节异常粗大的铁柄,柄上生满铁锈。花无媸将铁柄拉出来对九如道:“相烦大师神力。”九如走上前来扳动铁柄,转了数匝,便听嘎吱声响,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圆的千斤铁闸。九如将铁柄再转数匝,千斤闸也轰然升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风从中扑出,阴森森地砭人肌骨,洞中一级级石阶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

    花无媸苦笑道:“这个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当初我还认为他谨小慎微,如今想来,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谋远虑!”她回顾众人道:“各位请吧!”公羊羽皱眉道:“你不走么?”花无媸惨笑道:“我不留下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话未说完,公羊羽和花清渊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忽地点中她的穴道。花无媸不防丈夫儿子同时算计,不由惊怒叫骂。

    花清渊躬身一揖,苦笑道:“母亲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当是孩儿。”公羊羽两眼一翻,怒道:“放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

    花清渊额上汗出,嗫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还是你做我老子?立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统统离开。”花清渊本无主见,公羊羽又气势逼人,只得匆匆应命,召集众人去了。

    此时“两仪幻尘阵”前已成修罗屠场,元军士卒不断从石阵中涌出,箭似飞蝗,刀枪如林。梁萧四周尸体越积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以他百战之身也杀得手软。正当此时,忽听身后花清渊高叫:“梁萧,云殊,大伙儿都撤了,你们也快退吧。”

    群豪听了纷纷后退,元军穷追不舍。众人且走且斗,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渊指挥天机宫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两侧接引群豪。梁萧见状,忽施反击,直蹈敌阵,斩了两名百夫长,将眼前敌人杀散,正欲退回秘道,忽听花慕容惊叫:“云郎。”回头望去,云殊肩背腿上各中两箭,被数百名元军围在阵心,四周同伴早已死尽,云殊独剑迎敌,身法渐渐滞涩。

    花慕容惊骇欲绝,提剑冲出秘道。花清渊想要阻拦,忽见梁萧纵身赶至,抓住花慕容肩头,柔劲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飞回去,她心中惊怒,厉声喝道:“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么?”梁萧听惯了詈骂,一时懒得辩驳,挥剑冲入阵中直抵云殊身后。云殊已杀得红眼,发髻纷乱,瞧得眼前人影晃动,不顾敌我,举剑便刺,梁萧挥剑挡住,喝道:“是我。”云殊神志一清,怔然道:“是你?”梁萧点头道:“并肩杀出去。”云殊心神一阵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会与这生平第一大仇人联手对敌。

    元军越来越多,弓弩手结成阵势,羽箭纷纷射来,梁萧刺倒一人夺过一把单刀,见云殊魂不守舍,大喝道:“呆什么?我守,你攻!”云殊还过神来,只见梁萧左刀右剑,抡得好似两轮满月,将射来弩箭纷纷荡开,刹那间,他豪气顿生,长啸一声,纵剑杀出,两人背靠着背,云殊挥剑开路,梁萧则阻挡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随形,片时间已离秘道不远。此时花清渊敌不住元军的强弓硬弩,向秘道内缓缓退却。

    厮斗间,忽听远处惨呼连连,梁萧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五个天机宫弟子在树林边被一队元军围住,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两个,余下三人苦苦支撑。云殊振剑欲上,但觉创口鲜血疾涌。梁萧略一沉吟,忽道:“云殊,你先退吧!”云殊冷笑道:“你有胆气,我就没种么?”梁萧苦笑道:“你有妻儿,我却没有。”

    云殊不觉回眸望去,花慕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焦虑,再回头时,梁萧已越过众人奔向那三名天机宫弟子。云殊胸口一热,正要随上,忽见花慕容、花生、九如齐齐杀出,上前迎接。此时元军潮水般绕过梁萧向秘道大门奔来。云殊心知守住秘道紧要,一咬牙,转身刺倒数名元军,与众人合在一处,将数百名元军杀散,守在秘道口处。

    梁萧赶到时,三名弟子只剩两人,回头看时,元军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将秘道口众人射得抬不起头来,一队铁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扑向秘道口。再过片刻,秘道就有失守之虞。

    一刹那,梁萧的心中已有决断,他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声,猛力一抛,那弟子腾云驾雾似的飞过人群头顶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飞步抢上将那弟子接住。九如则挥棒击打箭矢,师徒联手,一进一退,快逾闪电。梁萧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制,这次却是了情与云殊奔出,一个接人,一个挡箭,转眼又将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梁萧回头一望,再无被困之人。风怜手持盾牌,迎着箭雨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叫:“师父,快些回来。”花晓霜在人群之后,瞪大眼睛望着梁萧,面色苍白如纸。梁萧眉头一耸,挥剑劈翻两人,长吸一口气,扬声道:“云殊,放闸!”

    众人均是一怔,忽听梁萧又喝一声:“云殊,放闸!”这时秘道前方已聚了千余元军,喊声震天,一部围攻梁萧,一部发箭射入秘道,众人抵挡不及,有人中箭叫出声来。云殊望着梁萧,脸色惨白,一只手按上闸阀,这闸阀拉下,千斤闸落地,外面再也休想打开。风怜一边叫唤梁萧,一边回望,不由尖声叫道:“姓云的,你敢落井下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花生也叫道:“别放闸,梁萧,俺……来帮你。”低头便想冲出,却被一阵箭雨逼回,刹那间,花生忽觉一只纤手颤抖着搭上肩膀,回头望去,花晓霜满脸都是泪水,双唇微微颤动。此时间,花生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晓霜的身上。

    梁萧又喝一声:“放闸。”声音里透出无比焦虑,此时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元军,流矢乱飞,刀枪并举。花晓霜望着梁萧,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艰难地转过头,哑声道:“姑父,请放闸。”风怜怒道:“师娘,你疯了吗?师父还没回来,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师娘,好啊,你们都不管他,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间忽地嗅到一股异香,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花生一惊,急道:“晓霜,你……”花晓霜几乎虚脱,全靠花生支撑,只觉那声音细微难辨,好似来自天外而不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放闸!”

    云殊双眼一闭,伸手拉下闸阀,千斤闸轰然落下,随着一阵嗤嗤的细响,将无数箭矢隔在外面。花晓霜呆呆地瞧着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闸底,心中的光亮也随之泯灭,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拥上来,将她徐徐吞没殆尽。

    梁萧眼看闸落,心头再无牵挂,人剑相御,出没无端,在楼台巷道间与元军游斗,天罚剑饱吸人血,散发出妖异紫芒。

    不一时,一伙元军抬着撞木奔向千斤闸门,梁萧逆着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剑如一将撞木劈成三截。元军纷纷叫骂发箭,梁萧躲闪不及,肩背交处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杀出重围退上灵台,将二十八个浑天仪踢落台下,砸得元军嗷嗷惨叫。斗了片刻,元军攻上灵台,梁萧纵身跳落,翻翻滚滚,辗转杀过“冲虚楼”、“春秋庐”,在“药王亭”又吃了一箭,气力渐衰。梁萧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撑片刻,余人就可逃得更远,是以拼死苦战。

    斗到午时,梁萧连毙大将,始终不让元军有暇破闸。他纵然无敌于天下,以一敌万也是勉强,只瞧元军越来越多,渐渐气力难支。正斗得艰苦,忽听东方传来一声长啸,元军阵势一乱,梁萧趁机脱出重围,举目望去,不胜惊疑,忽见萧千绝黑衣飘飘冲开一条血路,一路杀到近前。

    萧千绝瞧见梁萧,扬声便叫:“小丫头和小和尚呢?”梁萧一转念,明白他说的是花晓霜与花生,当下道:“都走了。”萧千绝眉头一皱,道:“谷中只你一个?”梁萧道:“不错。”说话声中,两人汇合一处,可是对望一眼无话可说。

    萧千绝一言不发,转身只顾伤人,他手无兵器,要么空手杀敌,要么夺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边均成夺命凶器,所向全无一合之将。梁萧心中万分纳闷,不知这大仇人为何此时出现,又为什么一见面就问晓霜花生,可是顽敌四伏,一时无暇多言。

    两人默默杀出一程,前方一队元军挺枪扑来,两人正待抵挡,冷不防后方飞来一蓬箭雨。梁萧觉出箭来,正要反剑扫落,怎料两处伤口牵扯剧痛,转身稍稍迟缓,箭镞迫在眉睫,这时眼角处黑影一闪,萧千绝横身掠出,轻轻一掌将他送出三尺来远。

    梁萧险死还生,掉头望去,萧千绝紧抿嘴唇,目光游移不定。两个元军挺枪扑来,萧千绝转身扬手,抓住双枪反送回去,那两人哼也未哼,登时倒地毙命。

    他这一转身,梁萧赫然看见他背后插了两支羽箭,心头急往下沉。萧千绝身被重创,使出这一招已很勉强,毙过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跄。忽地一记流矢射来,正正贯穿他的左胸。他眼前一眩,不由倒退三步,几个士兵抡刀挺枪趁势向他杀来。

    刀枪未到,紫芒星闪,天罚剑横天划来,三个元军登时了账,其他人发一声喊,纷纷狼狈逃开。梁萧一跃而上扶起萧千绝,且战且退,退到一边的“天元阁”上。这所阁楼是他向年学算之地,地处天机宫中心,高达九层,窗开八面,楼道逼仄陡峭,十分易守难攻。

    两人居高临下,元军急切间不敢冲上,只向阁中放箭。一直退到顶层,羽箭才难射到。萧千绝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微微喘气。梁萧望着他,心中百味杂陈,万不料自己孤危独绝的时候,与自己并肩杀敌的竟会是萧千绝,更不料生死关头,老魔头居然舍身相救,代他挡下夺命羽箭。

    一刹那,无数念头涌上心头,梁萧望着这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心中恍兮惚兮,不禁痴了。

    萧千绝忽一抬头,口角淌血,目视梁萧道:“小丫头与小和尚真走了吗?”梁萧默默点头。萧千绝双目一亮,傲然道:“好得很,老夫欠他俩一条命,今日到底还了。哼,老夫生平恩怨两清,从不欠人。”说罢目中威棱毕露,纵声长笑。

    萧千绝为人极重恩怨,当日被花生和晓霜所救,之后一直遥遥跟随二人。花晓霜三人多年来闯荡江湖,安然行善,全赖萧千绝暗中护持,将恶事凶事尽都包办。后来花晓霜遇上了情师徒,又听到梁萧的消息,结伴南来到了括苍山前。萧千绝不便相随,觅地饮酒,谁知不过一日,又听说元军攻打天机宫。萧千绝杀入宫中欲助花晓霜、花生二人脱身,孰料遇上了梁萧。

    方才他见梁萧难逃箭射,本可袖手旁观以求自保,谁知紧要关头仍是挺身而上,事后想来,也觉莫名其妙。他得知恩人脱险,心中快慰,笑了两声,气息稍弱,脸色越发灰败,瞅了梁萧一眼,淡淡说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很吗?如今要杀老夫十分容易,干吗还不动手?”

    梁萧默默注视萧千绝,老魔头双目如炬,生死在即也不退让。突然之间,梁萧怨恨烟消,心中只余悲悯,叹道:“罢了,萧千绝,我不杀你了。”

    萧千绝冷笑道:“让你杀你不杀,你这小子倒也古怪!”梁萧冷冷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尝不古怪?”萧千绝八字眉向下一垂,点头道:“说得好,我是老怪物,你是小怪物。”梁萧点头道:“不错,你是老怪物,我是小怪物。”

    萧千绝一愣,看了梁萧一眼,忽地纵声大笑,笑声未歇,他双目陡张,拔出胸前羽箭忽地挥手掷出。这时一名元军正从窗外走廊边冒出头来,这一箭正正刺穿他的胸口,将他带得飞下阁楼,长箭穿胸而过,劲急不减,嗡的一声又将楼下一名千夫长钉死在地。元军齐发一声喊,惊得纷纷退下阁楼。

    萧千绝掷出这天雷霹雳似的一箭,放声长笑,只笑了半声,脖子一歪,盘坐而逝。

    元军密层层地围住阁楼,均为萧千绝临终一箭所慑,一时无人胆敢上楼。忽见一顶八人大轿分开众人,急急赶来。轿上跳下一人,盔甲镶金错银,极尽华贵。一名千夫长匆忙上前,跪道:“镇南王,梁萧与一名反贼藏在楼顶,居高顽抗,还请王爷下令。”

    脱欢额上青筋暴突,此次损兵折将却没逮住一个俘虏,他惊怒欲狂,深感对朝廷无以交代,盯了天元阁一眼,恨声道:“放火烧楼,逼他们下来。”千夫长迟疑道:“可是,明先生说了,不许用火。”脱欢瞪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镇南王,还是我是镇南王?”

    千夫长心头打了个突,匆匆发令放火,刹那间,火箭如蝗向天元阁射去。不一阵,天元阁火光熊熊,烧得毕剥作响。

    火烧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过人群飞掠而来,黄衫白须,正是明归。他奔到脱欢身前,惊道:“大王,为何放火烧楼?”原来明归守在石阵,指挥诸军出入,望见天元阁火起,大吃一惊,匆忙赶来。

    脱欢正在恼怒,闻言怒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说?哼,一个逆贼也没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诸军听令,将这劳什子天机宫烧个精光,出出本王这口鸟气。”明归大惊,不及阻拦,又见千箭齐发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风势,天机宫烧成了一片火海。

    明归看着冲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来处心积虑要从花无媸手中夺回天机宫,甚至不惜委身外族、引兵攻打,谁料到头来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他又心痛,又愤怒,望着冲天烈焰,心头也似被火烧灼。

    明归一咬牙,跪拜下来,沉声道:“大王,还看明归多年追随的份上,速速下令灭火,救出屋内图书。”脱欢冷冷道:“本王决断的事从来不改。你好好指挥军队去,烧几座房子,几本图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正说着,忽见明归抬起头来,眼里迸射凶光,不觉惊道:“你做什么?”

    他惶急起来抽身想要后退,明归早已跳起,双掌齐出,正正击中他的胸口。这一掌全力发出,将脱欢的肋骨打塌了大半,脱欢口吐鲜血,俯下身子欲要拔剑,却被明归抓住头颅,向右一拧,脱欢喉骨碎裂,哼也未哼就委顿在地。

    明归击毙脱欢,众军无不愕然,继而刀枪齐上。明归大吼一声,挥掌拨打,片时间,连毙十名元军,可背上也中了一箭,深入肺腑。他奋起神威,挥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蹿了数步,忽觉后心锐痛,一根长矛刺入后心,明归回掌击断矛身,头也不回,发疯似的向“天元阁”扑去,尚未奔到便已伤重不支,一头扑倒在地。

    明归早已觉不出疼痛,两眼也被鲜血迷糊,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嗓音:“明归哥哥,你又在天元阁看书么?嗯,我问你,咱们为何要守护这些书呢?”“小媸,是你啊?这些书么,都是祖先们用性命保下来的。爸爸说过了,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还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这些书……”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明归的神志一清,奋力挣扎起来向天元阁走了两步,双手虚抓,似要将火光拨开从中拿出什么。此时间,他的身边呼声大作,刀枪如雪花飘落,明归一个趔趄,顿被湮没在下方。

    远处响起一串马蹄声,土土哈骑着战马迤逦而来。一名百夫长面如土色,上前涩声道:“大将军,明归阴谋弑主,镇南王已殉国了!小人护驾不力,还望大将军责罚。”土土哈冷冷瞧了脱欢的尸体一眼,并不说话,抬眼望着天元阁,烈火明亮,只一阵的功夫已然烧到阁顶。

    忽然间,只听阁楼上有人高声歌道:“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歌声雄浑高旷,一刹那,众军眼中都似有了幻觉,在熊熊火光中瞧见一座大山,绵亘东西,巍峨异常。

    唱罢此曲,那人一声长笑,冲天而起,土土哈端坐马上,凝如磐石,徐徐高举右手。

    笑声忽歇,一道离离紫电飞泻而下。土土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钢牙一咬,手臂挥落。一时间,千箭齐发,密如飞蝗。

    出乎众人意料,梁萧避开箭雨,反身钻入火焰,炎炎大火,竟成绝妙屏障,火势冲天,无人敢于冲进阁楼。梁萧算计精准,天罚剑一路向下,斩梁断柱,摧枯拉朽,天元阁受力应力的所在尽被截断,顷刻间摇摇欲坠,活是浴火的怪物,发出吱呀呀的悲鸣。

    梁萧身子落地,一掌送出拍中一根立柱。天元阁早已岌岌可危,只听一声巨响,整栋阁楼应手倒塌,势如天崩雷动,披火带风直向西北方压下。楼下的元军躲闪不及,一时死伤惨重,梁萧借此声威向前猛冲,剑光与火光相乱,断是难分彼此。

    纵如土土哈也没料到他出此奇计,他正当其锋,侥幸逃脱性命却被一根火木击中战马,摔落马下,浑身欲裂,仓促间不及发令,眼望梁萧分江辟海,一口气突出数里,直奔栖月谷口而去。

    土土哈猛可明白了梁萧的居心,挣扎起来下令追击,可已迟了一步,梁萧几个起落钻入了天机石阵。

    明归一死,元军中再也没了深谙石阵的能人,这一座石阵是华夏智慧所聚,纵无天机三轮,依然厉害无比。梁萧一入石阵,如鱼得水,每一尊石像都成了他的帮手,随他破敌,任他躲藏,宫内的元军无人指点,一旦入阵,纷纷陷身其中,想要找出梁萧好比大海捞针。

    梁萧借着阵势神出鬼没、杀伤无数,他算定元军精锐进宫,阵外的元军势必虚弱。不待更多元军追来,他翻翻滚滚一气杀出石阵。到了阵外,背上又中一箭,所幸未中要害。他咬牙苦战抢到一叶小船,逼迫船夫顺流向下,到了彩贝峡口,元军矢石乱下,小船惨被打翻。梁萧藏身船下,船底反成盾牌,上方矢石击中船底,要么嵌入,要么弹开。有人乘船逼近,均被他由下戳穿船底。

    梁萧历经巨鲸之劫,水性天下无双,换在平时必能安然脱险,此刻身中数箭,更有许多刀枪创口,一入水中,创口鲜血涌出,渐渐头晕眼花,后力不济。

    这么苦苦支撑出了彩贝峡,经过六龙瀑,一抬眼,怨侣双峰遥遥在望。他心知穿过这两座山峰藏入深山大壑,当可从容脱身,谁知潜到岸边,忽见前方甲杖鲜明,站立一支人马。

    梁萧心中一凉,一口水灌入口鼻,几乎窒息沉没。他鼓起余勇,跳出水面,冲入元军阵中。一阵箭雨射来,梁萧挑开数箭,忽觉胸口一凉,一支冷箭穿胸而过。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只觉身子空虚,血肉消泯,眼前金星乱迸,四肢无比软弱。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的脑海空明出奇,许多人影一闪而过,父亲、母亲、阿雪、柳莺莺、花晓霜……人人冲他微笑,似乎伸手可及。

    梁萧拄剑于地,耳边的喊杀声呼啸而过。他想要起身可已没了力气,想要发笑但已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四面刀枪拥来,耳边传来惊怒的叫骂。一股疾风扫过响起金铁交鸣,惨叫、悲泣、人体与钝物相击……声音模糊起来,仿佛一阵轻风,渐渐离他远去。莫名的解脱涌上心头,梁萧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一瞬,他似乎听见有人呼喊,像花生,也像云殊……是谁也好,接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了。

    残阳落尽,寒烟沉沉,钱塘江浩荡流入大海。入海口扬起几张白帆,各自绣了一头金色鼍龙,苍烟落照间,平添了几分血色。

    花晓霜站在岸边,定定望着远处,身后站着天机宫的女眷弟子。

    过了许久,暮霭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花晓霜心头一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得。只见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花生满身是血,双手横抱一人,蹒跚走在前面,云殊手持长剑,一瘸一拐地跟在一旁,九如、释天风、公羊羽、花清渊、秦伯符默然相随。

    花晓霜欲要上前,可又挪不动步子,想要流泪,却早已没了泪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将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花晓霜俯下身子,抱起那个熟悉的男子,抚摸那张冰冷的脸,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她真想这又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只见不尽长夜,什么都没发生。

    花晓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来,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晓霜见他哭过多次,可是从没见他哭得如此悲恸。赵昺也跪在地上,龇牙咧嘴,满脸是泪。云殊望着天,他在瞧什么呢?爷爷低头盯着地上,又有什么好看?九如大师好平静,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释岛主的样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时间,花晓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怀里的人儿,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干系。

    女眷纷纷啜泣,可都竭力压抑不敢大放悲声,只有风怜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个个扫过众人,似要把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花晓霜的手从梁萧的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滑去,抚过嘴唇,抚过颈项,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或许,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怀里的这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萧的心口上,突然间,她震了一下。她给千万人把过脉,天下没有哪个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灵。她分明感觉得到,梁萧的心脉深处还有一点暖意,似断还续,绵绵若存。

    花晓霜如梦方醒,失声叫道:“萧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萧,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摇摇晃晃,越奔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救活你,救活你……”众人听得一呆,哗然而惊,纷纷发足随她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生从地上抬起头来,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岸边的衰草丛里偶尔传来寒蛩鸣声。

    九如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摇头道:“师父,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之心里难受。”他默然半晌,问道,“梁萧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说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活着呢,你难道要跟着人家夫妻过一辈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泪来,说道:“师父,俺心里好苦,为啥世上总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长大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觉。看不到流泪,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叹道:“痴儿,你在红尘中厮混了十多个春秋,还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时,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荡荡虚空罢了,或许,连虚空也没有的。”

    花生悚然一惊,刹那间,十多年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一闪而没。他怔忡时许,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来,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说道:“喜似悲来悲还喜,流着眼泪笑嘻嘻,菩提树下呆和尚,雨过山青搓老泥。”

    九如叹道:“善哉,你已入道,还未及深,和尚赠你一偈:‘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说完,他已拂袖而去,边走边自大笑,笑声中已然听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赞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远去,转过身来,将葫芦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系在腰间,抬头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顿,大笑道:“去!寒鸦掠过乱云去,咫尺茫茫是醉乡。笑!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说着步履潇洒,望东而去。其时间,头顶小月一盏,洗得江水流白,几羽晚鸦漫舞云中,不知飞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