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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谁生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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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谁生谁死

    一入门中,热浪扑面涌来,梁萧定睛一瞧,殿中悬了一口盛满沸水的巨大铜镬,下方柴火正旺。铜镬后面,八思巴袒露右肩,端然静坐,身后侍立一名红衣喇嘛,正是临安见过的胆巴尊者。

    梁萧一转眼忽见赵昺坐在胆巴脚下,四肢僵直,唯有一双眼珠溜溜直转,看见梁萧便泪如走珠。梁萧不见花晓霜,心中微微慌乱,忽见八思巴双目陡睁,微微笑道:“檀越请坐。”抓起一张蒲团,挥手掷出,离梁萧还有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前。

    这一掷拿捏由心,梁萧皱了皱眉盘膝坐下,仔细打量这位当朝帝师。只见他肌肤莹白、眉目俊秀,面上轮廓圆润,不似降龙伏虎的罗汉,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当下问道:“八思巴,还有一个人呢?”

    八思巴微微一笑,说道:“此间只有你我四人,还有其他人么?”梁萧怒哼一声正要发作,八思巴却敛眉一笑,叹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乱了!”梁萧一怔,按捺怒气说道:“八思巴,别的人暂且不说,这个孩子我要带走!”

    八思巴合十道:“好说,你我赌斗一回,胜了某家,这孩子由你处置。”梁萧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说道:“容某家先说一则故事。”梁萧未知他弄何玄虚,略一沉吟,立意静观其变,当下点头道:“请说。”

    八思巴微微笑道:“但说昔日天竺有位国王,夜梦九色鹿王,美丽非凡。国王心向往之,张榜索求于国中……”他说话之际,双手结为诸般手印,如莲花,如宝剑,成方象圆,幻化如意。随他手印变化,铜镬上的乳白水气渐渐凝成一头牝鹿,昂首奋蹄,跃跃欲活。梁萧见状凛然,寻思以内力裹住水汽令其成形本也不难,可要如此逼肖却大非易事。

    只听八思巴续道:“这一日,农夫发现鹿王踪迹,告诉了国王,国王大欢喜,发兵围猎。其时鹿王身边尚有幼鹿二头,鹿王眼看无法逃脱,向国王跪拜道:‘我命运乖蹇,落在大王手里,剥皮食肉也是应该。但求大王慈悲饶我孩儿性命。’国王欣然答允,哪知两头幼鹿却说:‘母亲既死,我俩怎可独活,只恨年纪幼小不能换得母亲性命,情愿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随母亲赴难,国王长叹道:‘鹿犹如此,何况人乎?’于是舍下鹿王,不顾而去。”随他言语,水汽聚散开合幻出种种兽状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较之皮影戏还要生动,直到国王释鹿,水云幻象才烟消云散。

    梁萧虽不知这则寓言源自佛经,却已明白这喇嘛言外之意无非向自己示威,好让自己学这鹿王丢低服输。”默然片刻,笑笑说:“好吧,帝师说过了,我也来说一则鹿的故事。”八思巴讶然道:“檀越也要说鹿?”

    梁萧缓缓道:“却说某山之中生有一头牡鹿,俯饮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遥快活。”话语间,梁萧双掌虚拍,一掌以“陷空力”内收,一掌以“滔天炁”外铄,后者也是六大奇劲之一,威力奇大,如果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势。这两大奇劲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劲之“生灭道”,涛生云灭间,白气凝结成团,状若牡鹿奔跃。八思巴微露讶色,赞道:“好掌法。”

    只听梁萧续道:“却说这一日,牡鹿去溪边饮水,草中蹿出一头苍狼将其扑食。苍狼餍足还没离去,又来一头猛虎,苍狼力弱惨遭猛虎吞噬。猛虎踌躇满志返归巢穴,哪知半路上与一位猎户狭道相遇,猎户骁勇,以药箭钢叉杀死猛虎,满心欢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猎户失足跌落悬崖,连人带虎摔成粉碎,尸身散落草莽之中被虫豸钻咬,不久化为骷髅。虫豸朝生暮死,很快躯壳朽坏,归于土壤,土中的草木重又生长。这一日开花结果,终又引来一头牡鹿……”

    随他掌力变化,水汽先后变为苍狼、饿虎、猎人、草木、虫豸,须臾间演出一个小小的生死轮回。直待牡鹿重出,梁萧才拂散烟云,微微笑道:“所以说,帝师今日猎鹿,来日未始不为鹿所猎,天道循环,应验不爽。”

    八思巴闭上双眼冥思半晌,叹道:“好寓言。”轻轻一笑,拈指道,“胆巴!”胆巴应声上前。八思巴淡然道:“我且问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几多印法?”胆巴恭声道:“分为四十九大手印,一个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个中手印含有四十九个小手印,三者迭乘共计印法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门。”

    八思巴道:“善哉,且问修习至今,你共得几多手印?”胆巴道:“胆巴鲁钝,仅得三千。”八思巴叹道:“想为师十五岁时便会三千了。”胆巴惶恐道:“师尊天纵奇才,远非胆巴可比。”八思巴摇了摇头,说道:“但十八岁时,为师的心中却只记得三百手印,又过八年仅记得三十了……”胆巴一怔,心想哪有越记越少的道理,尽管疑惑,却又不敢擅问,只听八思巴又问:“胆巴,你猜猜,现如今为师还会几多手印?”

    胆巴额上汗出,呆怔半晌,拢眉合掌道:“胆巴驽钝,猜不出来。”八思巴一挥手,飘然拍出,只见大镬下篝火依旧,大镬上水汽全无。八思巴悠然道:“诚所谓万法归一,为师现今只得一法,便是这八思巴印!”胆巴愣在当场,茫然不解。

    梁萧笑了笑,挥指射出一道锐风,将八思巴封住大镬的掌力冲开一道缝隙,浓白水汽汹涌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将缝隙堵上。梁萧使的是六大奇劲的“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滴水劲”聚于一点,无坚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挡梁萧的指力。顷刻间,梁萧出手好似强弩利箭,越发密集。八思巴眼见难以抵挡,两掌乍分,自水汽中化出一头牡鹿,低角冲向梁萧。

    梁萧深知这牡鹿看似虚幻实则蕴藏极大威力,当下舒掌化为苍狼,两兽捉对儿厮杀。八思巴手一挥,又变猛虎扑狼,梁萧化出熊罴来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号化出蛟龙腾空,宛转射落,梁萧双掌忽交,变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龙拦腰剪出。

    八思巴见他使出这种孩子气的招术,不觉微微一笑,双掌一合,水汽凝聚变成自身形象,盘膝合十,须眉毕显。“剪刀”与它一碰,顿时化为乌有。胆巴见状,冲口而出:“善哉妙矣,好一个万法归一,好一个八思巴印。”

    梁萧听这叫声,心间猛可想起朝云墓前,花晓霜念过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的心中豁然开悟,忽地撤去掌力,任由那一尊云烟法相飘然迫近,微微笑道:“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听他大言不惭,冷冷说道:“檀越还有高招么?”梁萧摇头道:“高招没有,但请问帝师,诚所谓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

    八思巴浑身一震,双目大张,向着梁萧呆望片刻,低眉叹道:“善哉善哉,某家输了。胆巴,你将这孩儿给他!”胆巴诧道:“上师……”八思巴叹道:“佛门弟子以佛法为先,武学不过小道。佛法败了,某家还有什么话说?”

    胆巴无奈,伸手拍开赵昺的禁制,赵昺跳了起来奔到梁萧身旁,叫道:“叔叔。”梁萧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赵昺眼眶一红,哭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梁萧隐约感到此中有一个极大的阴谋,但真相如何却如隔雾看花,一时难以洞明。犹疑间,忽听砰然大响,墙壁破开一个窟窿,花生灰头土脸地闯了进来,一见梁萧,大声嚷嚷:“梁萧,他们一个打两个。”说话间,龙牙、狮心随后纵入。龙牙脸色惨白,狮心笑容不改却是眉间泛青,显然并未复元。

    梁萧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花生,你带昺儿先走。”花生一愣,脱口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花生摸了摸光头,笑道:“俺去师父那里等你!你要和晓霜一起回来!”梁萧点头道:“一定。”花生见他举止从容,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赵昺向外冲出。龙牙、狮心同声呵斥,横身阻挡。梁萧忽地抢出,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二人在他手底吃尽苦头,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梁萧掌风未至,二人匆忙闪开,花生趁机掠出偏殿,一道烟走了。

    八思巴叹道:“檀越人已到手,怎么还不走呢?”梁萧冷然道:“大师健忘了些,还有一个人在你手里吧?”八思巴敛眉笑道:“你说的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听某家说个故事!”梁萧心头一沉:“晓霜果然在他手里!”想了想,点头道:“你说。”

    八思巴长叹口气,说道:“但说从前,有个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聪明,经文过目成诵,抑且口齿便给,擅与高僧辩论。”梁萧笑道:“这说的是帝师自己吧?”

    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却说那一年,小孩还未满十三岁。蒙古大军进逼吐蕃,小孩与弟弟随叔父去见蒙古大汗,求他不要进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们,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兄弟二人。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爷喜爱小喇嘛,收留了这对兄弟。小喇嘛费尽唇舌,侥幸说服了四王爷,让他信奉我佛妙谛,兵马不入吐蕃。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天,四王爷的帐下来了一名老喇嘛,他与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领高强,能言善辩。他污蔑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众。四王爷将信将疑,下令小喇嘛与他斗法,并说如果胜了,就赶走老喇嘛,倘若败了,就处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不满十五,修练不足,但为活命也只好拼死苦斗。这一场斗法足足较量了半个时辰,小喇嘛被对方逼到帐角,眼瞧便要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梁萧问道:“后来如何了?”

    八思巴的眼中流露追忆之色,幽幽叹道:“后来么?恰逢观战的宾客中有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他年纪不大武功却很好,他见老喇嘛以大欺少,心生不平,便趁众人不备偷出帐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身后,透过帐幕将内力度入他的背心。小喇嘛得了帮助,一举打败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侥幸做了四王爷的上师。从那时起,小喇嘛便悄悄发誓,如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位恩人。”

    梁萧点头道:“这人善助弱小是条了不起的好汉。只不过大师的往事与今日何干?”八思巴叹道:“大有干系,如果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答应他?”梁萧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怎能有恩不报?”八思巴道:“檀越说的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终究勘不破恩怨二字。唉,既如此,檀越请再接招吧!”双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萧莫名其妙,但这“八思巴印”来如惊雷,唯有以“碧海惊涛掌”应对。

    两人遥遥发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许。掌力一时越发越频,风声满天啸响。换作平时,鹿死谁手难以逆料,但梁萧入寺以来,连番苦斗,疲态尽显。八思巴以逸待劳,精力正旺。不一时,梁萧头顶升起缕缕云气,雪白浓重,笔直若柱。其他三人见八思巴胜券在握,纷纷相视而笑。

    又斗两招,梁萧一声大喝,一记“滔天炁”扫中铁镬下的柴火,火星迸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挥掌拂开,正欲反击,忽见梁萧大袖掸出,这一拂用上了“涡旋劲”,大镬呼啦啦腾空旋转,搅起一大股沸水,状若一条水龙,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将沸水荡开。梁萧占得先手,掌力绵绵不绝,搅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八思巴武功虽高,但这般水火交煎,殊难抵挡,不一阵,光头被滚水溅上,疼痛之极,衣角也被火星点着,腾腾燃烧起来。

    胆巴尊者见状,拗起地上青砖举手掷出,只听当的一声,大镬洞穿,沸水泄出将篝火一举浇灭。一不做二不休,龙牙、狮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要么心里有愧,要么顾惜身份,虽是群殴却不一拥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轮番出手,以车轮战消耗梁萧的内力。

    又斗半晌,梁萧只觉内力流逝如飞,心中暗暗叫苦,但不知花晓霜下落又不甘轻易离开,仗着“碧海惊涛掌”苦撑了一炷香工夫,渐渐眼花耳鸣,出掌越发滞涩,不由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走再说!”猛可后跃,一掌逼开龙牙夺门而出,狮心发声沉喝,运掌拍他胁下。梁萧伸臂一挡,浑身热血上冲,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他猛吸一口气,借着狮心掌力,背着身子蹿向门外。不料门前人影晃动,一人突然出现,伸出一指点向梁萧后心。梁萧收势不及,后心一麻,委顿在地。

    那人五指连弹,指尖隐有雷声,瞬间封住梁萧十处大穴。梁萧瞧他手法心头一惊,定睛再瞧,来人俗家装束,黑衣裹身,鹰鼻深目,两鬓斑白如霜,额上布满细密皱纹。梁萧不由喝道:“你是谁?”那人一番动作似乎甚为疲倦,身子佝偻,轻轻咳嗽,不理梁萧,忽向殿内道:“帝师大恩,萧某生受了!”

    八思巴叹道:“惭愧,惭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惊可畏。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几乎拿他不住,如此人物,绝非无名之辈。敢问萧兄,他到底是谁?”黑衣人又咳数声,冷冷道:“你答应过萧某,不可问他来历。”

    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实好奇,萧兄不肯说,那也罢了。”走上前来,屈指弹中梁萧“膻中”穴。

    黑衣人皱眉道:“你做什么?”八思巴叹道:“此人武功太高,萧兄的‘轻雷指’只怕制不住他,我补上这一记‘金刚弹指’,可策万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刚弹指算什么?”龙牙、胆巴均有怒容,狮心也收敛笑意,但迫于八思巴在场全都不敢发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萧转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将梁萧丢入一辆马车,振缰疾行。梁萧默运“鲸息功”冲开三处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便遇滞涩,不觉怒道:“有能耐的解开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脚分个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叹道:“向使能公平胜你,在惠州我便动手了,何苦这么费尽周折?”梁萧心中电光一闪,脱口而出:“沿路折人手足的就是你么?”

    黑衣人冷笑道:“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当日你在崖山现身的消息传到北方,我便带你南征旧部去广州寻你踪迹,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当时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敌手,加上你机智过人,出手暗算也难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闲事总爱与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这个折人手足的法子引你前来大都。八思巴少年时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本拟请他出手,但他武功虽高也未必能够胜你。哼,如此这般,费我无数心机也没想出什么万全法子。天幸昨日来了个九如和尚,你们又彼此相识,是以八思巴为我想出一条驱虎吞狼的妙计,他从龙牙、狮心处得知九如被一个对头缠上,而那高手也来了大都。”

    梁萧心中了然,恨声道:“释天风是你们引来的?”黑衣人讶然道:“那怪老人是灵鳌岛主?难怪了。”沉默一下,又道,“不错,你们前往无色庵,我在暗处瞧见,知会八思巴。八思巴便将释老儿引至无色庵,叫你们斗了个两败俱伤,本当你也该受些伤损,怎料你用了诡计竟将释老儿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将那女子、小孩一并掳了。本想今晚再用这二人诱你前来,不料九如和尚伤后不肯认输,竟将你早早送上门来。”说罢大笑两声,笑声中全无喜悦,唯有伤感嫉恨。

    梁萧悔恨交加,此刻想来,前来大都途中自己似乎见过此人,偏偏自负武功,只当他是寻常路人,以至于敌明我暗、一败涂地。他越想越怒,厉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吗?”黑衣人冷冷道:“忽必烈算什么?自从蒙哥汗去世,蒙古人里再也没有我萧冷瞧得上的人物。”梁萧心神剧震,失声道:“你是萧冷,萧千绝的徒弟?”

    黑衣人转过头,鹰隼般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冷冷道:“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大师伯。”梁萧呸了一声,怒道:“去你妈的大师伯,我与萧千绝那老混蛋全无干系。”萧冷怒道:“孽障,你骂你师公什么?”伸手掴向梁萧脸上,但掌到脸旁复又停住,紧绷面皮扭过头去,梁萧却嚷道:“有种便打,不打的不是好汉。”

    萧冷瞧着他,冷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揍你么?哼,我怕一旦动手就忍不住取你性命。”说到这儿,眼露凶光,面肌微微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萧冷笑道:“是汉子的敢说敢做!”萧冷猛地掉头,双拳紧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来,足足瞪了梁萧一盏茶的工夫,终究按捺怒气,沉声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梁萧道:“你不杀我,届时必要后悔。”萧冷嗤了一声,冷冷道:“你别忘了,小姑娘在我手里,我杀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气么?”梁萧一愣,皱眉道:“你一不打我,二不杀我,千方百计抓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萧冷长吐一口气,只顾赶车,再不作声。梁萧怕他对花晓霜不利,只得忍气吞声。

    行了一程,马车戛然停住。萧冷将梁萧拽出车外,梁萧一瞧却是城郊,苍山滴翠,曲径通幽,山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萧冷呆呆瞧着那角飞檐,神色茫然若失,过了半晌才抓起梁萧,循着小路上山,不一会儿,便见山路尽头立着一座庵堂。

    萧冷放下梁萧,顺手封了他的哑穴,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师妹,我又瞧你来啦!”只听庵堂内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梁萧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了过去。

    那女子轻咳数声,从容说道:“你带了萧儿的朋友来给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过朋友归朋友,并非萧儿本人。我说过了,你若不将萧儿安然带来,还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萧听得心如刀割,“妈妈”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只恨哑穴被制,无法吐出,急得他面红耳赤,几欲发狂。

    萧冷幽幽叹道:“师妹,你不肯嫁我也罢了,何苦定要在这荒山吃斋念佛,瞧你受罪,我也打心底难受。”萧玉翎沉默半晌,说道:“师兄再也休谈。我若还俗,师父势必旧事重提,逼我嫁你。唉,一去十年,我已心丧如死,只求在这里坐守古佛青灯,了断残生。师兄若还顾念一点儿同门之谊,还请成全贫尼。至于这位小姑娘,也请你带还给萧儿,要么……要么我那孩儿势必……势必很急……”说话声中,她数度哽咽,几不成声,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啊呀,阿姨……您……您是萧哥哥的妈妈?”梁萧听出是花晓霜,心头又是一喜。

    却听萧玉翎叹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吗?唉,换了萧儿,老早就猜出来了。”花晓霜支吾道:“阿姨……你又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萧哥哥时常这么说我。”萧玉翎轻轻一笑,温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听你说起他的事,阿姨欢喜得不得了,你说他处处都好,足见对他一片真心。”花晓霜急道:“阿姨……你……”萧玉翎轻轻笑了一声,又说:“你害羞什么?你性子好,萧儿得你照顾是他的造化。不过,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也许人长大了略略收敛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干净。唉,想来远不及你说的那么好,晓霜,你千万容让他一些。”

    花晓霜唔了一声,轻声道:“可萧哥哥对我真是很好,阿……阿姨,萧哥哥就在大都,你干吗不去见他呢?”萧玉翎沉默半晌,苦涩道:“不成,我发下毒誓绝不还俗,绝不离开此处半步,否则……唉……就要做一件为难的事儿。”

    花晓霜道:“那我叫他来见你。”萧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来了,岂不闹个天翻地覆?他师公是个很厉害的人,萧儿斗不过他。你若真心喜欢他便答应阿姨,立个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花晓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终无法立誓。

    萧玉翎叹道:“罢了,晓霜,你过来。你定要与他说,我再交代你几句紧要话儿。”堂中一静,忽听花晓霜出声闷哼,跟着似有重物落地。梁萧一颗心悬了起来,但听萧玉翎叹道:“没奈何,且让你睡一阵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向你泄漏身份。师兄,你蒙了她的双眼,千万别让她记得路径。”梁萧听说花晓霜仅是昏厥,稍稍宽心。

    萧冷沉默了一会儿,忽道:“这倒不必了,你那宝贝儿子我已经带来了。”萧玉翎失声惊叫:“什么?你……你敢违背师命?他说过,不得带萧儿与文靖来,你……你是骗,是……是骗我开心么?”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萧冷眉间露出一丝苦涩,叹道:“师妹,从来只有你骗我,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唉,你若肯还俗,即便师父有令我也顾不得了!”萧玉翎默然许久,忽道:“好,你带他进来。”萧冷提着梁萧入内,地板上花晓霜昏迷不醒,观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尼,容颜俏丽,肌肤苍白,额上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她瞧见梁萧,身子微微一颤,阖上双目,眼角流出两行泪来。梁萧也是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过了半晌,萧玉翎张开眼望着梁萧,目光百变。这十年来她迭经变故,心志坚韧了不少,终未放声大哭。良久叹道:“师兄,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萧玉翎咳嗽两声,轻叹道:“这小姑娘说的却是真的,他的武功真的那样高强?”萧冷苦笑道:“我自来不打诳语。他若得了自由,势必带你离开,那时我决计挡他不住。”他目视萧玉翎,脸上透出沉痛之色,缓缓道,“我怎能让你再离开我十年?”萧玉翎身子一震,强笑道:“师兄,这些年来,你费尽心思,我始终没有答应,你何苦还要如此痴缠?”

    萧冷道:“你数月前说过,只要我将梁文靖父子安然带到你面前,你便肯还俗。”萧玉翎道:“那时我挨不过你纠缠才用上这个法子。师父曾逼你我发下毒誓不得与他们父子相见,我以为你对师父百依百顺,决不肯违拗半分。谁知你竟敢破誓带来萧儿,倘若被师父知晓,如何是好?”萧冷哼了一声,道:“纵然遭受严惩,我也心甘情愿。”萧玉翎苦笑道:“就算这样,你也不过带来萧儿,文靖在哪儿?”萧冷道:“抓到儿子,老子的下落一问便知。”萧玉翎道:“好,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这小子聒噪得紧,我若让他出声不免自讨苦吃。”他目光闪烁,盯着萧玉翎,“再说,你知道他老子的踪迹,未必不会偷偷去寻他。你得立个誓言,我再解开穴道。”

    萧玉翎黯然道:“师兄你多心了,我答应师父永不离开此地。我与萧儿十年不见,你不让他言语,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你只是寻了个容貌相似的人来骗我。”萧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信不过我?”伸手拍开梁萧哑穴。梁萧脱口叫道:“妈……”萧玉翎身子剧震,伸了伸手似要将他搂住,但终究又收回手去,泪光闪闪,强笑道:“萧儿,当真是你?”梁萧涕泪交流,哽声道:“妈……我做梦都梦见你……”

    萧玉翎心如刀割,涩声说:“妈又何尝不想你,这些年……你……你过得好么?你爸爸呢,他怎么样了?”梁萧心口似被重重一击,望着母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一阵心神恍惚,苦笑道:“难道说,他……他有了别的妻子么?萧儿,你只管说,好歹这么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会怪他。”萧冷望着梁萧,不觉心中惊喜:“那厮如果另有新欢,师妹势必彻底死心了。”梁萧本不忍直言真相,听了这话,忍不住叫道:“哪里会……爸爸他……他早就去世了。”

    萧玉翎如遭五雷轰顶,目定口呆。萧冷也是呆住,他与梁文靖有刻骨之恨,梦中也想夺他性命,却不料这生平大敌早已死了,欢喜之余又感失落,忽然呵呵惨笑起来。

    萧玉翎听得笑声,激灵一下,忽地搂住梁萧,急声道:“你说什么?他……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梁萧张口欲言,忽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老夫杀的,那又如何?”语调铿锵,如断金铁。

    屋内三人听得这声同时变色。萧冷面色惨白,扑通跪倒,涩声道:“师父!”萧玉翎望着门外,眼神迷茫:“师父,这话当真?”萧千绝冷笑道:“与其让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说来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不济,敌不住老夫的‘太阴真炁’,死了也是活该。”

    萧玉翎只觉胸中剧痛,身子微微一晃,惨笑道:“你骗我,你答应过不杀他……你答应过的……”萧千绝冷冷道:“你叛我十年,我骗你十年。大家两下撇清,各不相欠。”萧玉翎闻声,忽地止住哭泣,点头道:“不错,只怪我太傻,我早该知道,依你的性子决不会放过他。”

    萧千绝冷冷道:“那是自然。”萧玉翎双眼通红,恨声道:“你让师兄与我发誓不见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晓真相么?”

    萧千绝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萧冷,你做得好啊!”萧冷苦笑道:“萧冷知罪,任由责罚。”萧千绝略一沉默,叹道:“也罢,做了便做了,小鸟儿迟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纪大了,也不能永远管着你们,起来吧!”言语间颇是萧索。萧冷起身道:“多谢师父宽宥。”

    梁萧久不出声,此时忽道:“萧千绝,你敢与我堂堂一决吗?”萧玉翎一愣,忽听萧千绝冷笑道:“小子有种,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萧冷,解开他的穴道。”萧冷不敢违拗,解开梁萧数处大穴,但“膻中”穴却解之不开,不由额上汗出,颤声道:“弟子无能,解不开‘金刚弹指’的禁制。”萧千绝啐道:“雕虫小技!”一道劲风穿堂而入,拂中梁萧心口,梁萧“膻中穴”豁然而开,长身站起,猛可一掌击向萧冷。萧冷气为之闭,匆匆横臂一格,噌噌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淡金也似。

    萧玉翎惊道:“萧儿……不要杀他……”梁萧怒哼一声向萧冷道:“你骗我一场却让我见了我妈,恩怨相抵,这一掌算作利息。”只听门外萧千绝不耐道:“臭小子,废话太多,打是不打?”

    梁萧一吸气正要出门,萧玉翎拽住他道:“萧儿,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萧千绝冷冷道:“婆婆妈妈,臭小子,老夫在山顶紫竹林等你。”一阵风去得远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又对萧冷说:“师兄,相烦你回避一阵。”萧冷狠狠瞪了梁萧一眼,拖着步子走出庵门。

    萧玉翎挽着梁萧在佛像前坐下,梁萧年纪已长,被她如此亲昵挽着,甚不自在,耸肩道:“妈,你拽这么紧做什么?”萧玉翎白他一眼,嗔怪道:“你再大一些我还是你妈,往年你拉屎拉尿,怎么不说别拽紧了?”梁萧不由讪讪,转眼盯着花晓霜,欲言又止。萧玉翎会意,伸手在少女背上一拍,花晓霜醒转,见了梁萧,狂喜道:“萧哥哥。”梁萧心中欢喜,但当着母亲却故作淡漠,嗯了一声将她扶起。萧玉翎见他二人耳鬓厮磨,不觉隐有醋意,说道:“好啊,有了媳妇儿便忘了妈么?”

    花晓霜双颊嫣红,梁萧也面皮发烫伸手抱住母亲,强笑道:“也罢,省得你吃醋。”萧玉翎双目一红,望着屋顶叹道:“有醋可吃也好了。”梁萧知她念起亡父,心头一颤,低头道,“妈,待我报了爸爸的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让您快快活活,再也不会伤心难过。”萧玉翎摇了摇头,说道:“萧儿,我怕你做不到的。”梁萧一怔,道:“我怎么会做不到?”萧玉翎道:“你不会听妈的话。你若不听话,我怎么会快活?”梁萧急道:“我一定听您的话,若有违拗,叫我天诛……”

    萧玉翎慌忙捂住他的嘴,嗔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能发这样的毒誓?”梁萧正色道:“孩儿说的千真万确,决无虚言。”萧玉翎望着他,点头道:“好,萧儿也成了男子汉啦,唉,倘使……倘使我让你不要为你爸爸报仇,你答不答应?”

    梁萧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这件事万万不行。”萧玉翎神色一黯,缓道:“好,既然如此,我要你与晓霜姑娘一刀两断,你肯不肯答应?”花晓霜大吃一惊,梁萧正色道:“妈,你非要与我为难?”萧玉翎叹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晓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恨终身。长痛不如短痛,你要去送死,不如早早与她分开。”梁萧望向花晓霜,见她眼角泪影闪动,不由进退维谷,僵立当场。

    萧玉翎叹一口气,抚着梁萧肩头,柔声道:“乖孩子,妈妈失去了你爸爸,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你!”梁萧面色一沉,冷冷道:“妈,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萧玉翎一怔,叹道:“萧儿,妈从小命苦,若非你师公,早已死于非命。你师公对妈并不坏,唉,只是他为人太过固执,做了许多错事却总当自己对了。萧儿,无论如何,请……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动手。”梁萧腾地站起,高声道:“不必说了。我千辛万苦练成这身武功,只为今日一战。”他狠起心肠再也不瞧母亲,转身走出庵外。

    花晓霜紧跟上去,说道:“萧哥哥,我陪你去。”梁萧回头望她,见她神色局促,双拳紧握,心念一动,忽地抓住花晓霜的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花晓霜面红耳赤,急声道:“萧哥哥……我……我……”梁萧叹道:“你的心思我再也明白不过,暗器伤人不算好汉。”将“神仙倒”揣入怀里,望得山顶紫竹成阴,迈开大步走了上去。花晓霜呆了呆,小跑跟在后面。

    到了林前,萧千绝负手立于修竹之间,身形傲岸,衣袂飞扬,便如一只黑色大鹰雄踞山顶,瞧见梁萧,点头道:“小子有种,我当你不敢来呢!”梁萧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种,我还当你夹屁而逃了呢?”

    萧千绝眼中厉芒一闪,冷笑道:“小子,怎么不带剑来?”梁萧道:“我不用归藏剑照样胜你。”萧千绝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断玉,你不用兵刃可别说老夫占你便宜。”随手一挥,劲风如刀掠过,身周五根粗大紫竹咔嚓折断,断口光滑平整,宛若利刃切成。

    梁萧瞅了一眼,淡淡说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千绝笑道:“好,我瞧你活是不活?”双袖一振,竹林瑟瑟颤响,千百竹叶似如箭镞向梁萧飕飕射来。梁萧使开“涡旋劲”,竹叶绕他身周一转,反向萧千绝射去。萧千绝正面迎着那道竹叶激流,步履沉滞,似若逆水上行,竹叶至他身周嗤嗤下堕,刺入泥土。

    萧千绝大笑道:“胜了一个八思巴就敢小看天下高手吗?”食中二指一并,点向梁萧心口,梁萧挥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萧千绝右掌斜掠,手臂来回弯曲,意似飘忽。梁萧看出厉害,不敢硬接,后退半尺,施展“碧海惊涛掌”,虚空抓拿,运劲相抵。

    花晓霜从旁观战,眼看二人出手并不迅疾,略略放下心来。却不知二人掌指间劲力磅礴,超乎常人想象,四面紫竹抵敌不住,纷纷向外弯折。梁萧拆了数招,忽有所悟,原来萧千绝右指使的是剑法,左掌则取法单鞭。他一明其理正欲设法破解,不料萧千绝左掌直戳竖劈使出画戟的戟法,右拳大开大阖却是铜锤的锤法。

    片时间,萧千绝凭一双赤手变出诸般兵器,各类外门兵器,如万字夺、太极圈也被他随手化来,变化之奇,匪夷所思。梁萧迭遇险招,忽地记起幼时母亲曾提及“天物刃”,说是有一般变化名叫“百兵之变”,将天下各类兵刃招术化入拳法,错杂使来,变化灵动诡奇,远非真刀实枪能比。

    再斗数合,萧千绝退了两步,左手如托山岳,右手虚扣弓弦,成弩箭之态,梁萧只觉锐风扑面,慌忙摆头,数缕鬓发飘然折落。他心中骇异:“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气成锋发出无形之箭!”但见萧千绝气箭不绝,即以“滴水劲”相迎,劲风相交在空中嗤嗤作响。花晓霜瞧出其中凶险,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萧千绝见“无形弩”奈何不得梁萧,沉喝一声,“百兵之变”化作“千锋一向”,掌力突然聚敛,大起大落,宛如雷轰电击,霎时间,一片紫竹林被他折损近半。梁萧左掌以“陷空力”化解来掌,右掌以“滔天炁”反击,双掌如转风轮,千变万化,将天风飒来、涛生云灭之态演化得淋漓尽致。萧千绝久斗无功焦躁起来,掌劲不衰,出手越发迅疾。梁萧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双影如风如电,花晓霜心惊肉跳,只觉双腿发软。

    转瞬斗到百招上下,萧千绝长啸一声变出“万刃无形”来,这路变化是“天物刃”的最末一变,也是他生平大成之学,威力绝世,不下天下任何武功。梁萧只觉对方出手越发不可捉摸,更为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细砂微尘为他内力牵引,均成杀人利器。当下拣起一截断竹,以竹代剑,使出“归藏剑”,左掌则使“碧海惊涛掌”,掌剑同施,一时不落下风。

    萧千绝见状,暗暗喝彩,要知梁萧以弱冠之年练成如此武功,着实难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骜也不觉生出惜才念头。梁萧斗到这个时候,心中除了仇恨也对此人多了几分惊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切磋,拆招时穷究变化,精妙毕显。花晓霜瞧得眼花缭乱,更为忧心,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纤指用力过度微微发白。方自入神,忽觉背心一麻,不能动弹,抬眼一瞧却是萧冷,不由惊道:“你……你做什么?”

    萧冷却不说话盯着斗场,眉间焦虑。花晓霜恍然明白,生气道:“你想用我胁迫萧哥哥害他打输么?不要脸,大……大混蛋……”她出生诗礼之家,温文尔雅,此时知道梁萧遇上生平强敌,一分神便有性命之忧,心头一急,骂了出来。

    萧冷任她谩骂,只是不理,花晓霜责骂无功,忍不住呜呜直哭,忽听萧玉翎在身后叹道:“傻孩子,别哭,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晓霜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萧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处,她咬牙收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萧冷怎样折磨自己也不叫喊一声。

    萧玉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遥想当年,‘活修罗’萧冷凭一把海若刀傲视群雄,何等豪气,何等威风,而今却拿小女孩儿当人质,这般伎俩,真是叫人不耻!”萧冷冷笑道:“只要师父胜出,萧某宁可被视为卑鄙小人。”

    师兄妹凝目对视,萧玉翎伸手入袖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刀,萧冷面肌抽搐一下,涩声道:“冯夷刀!”他长叹一声,撩开衣襟下摆,抽出一柄四尺长刀,也是色作湛蓝。萧玉翎眉间一颤,低声道:“海若么?”萧冷轻抚刀锋,神情似哭似笑,自语道:“海若、冯夷,鸳鸯双刃,同炉而治,到头来却不能同鞘而眠……”说罢凄声长笑。原来,这一长一短两把宝刀本是同炉所铸,性为鸳鸯,萧千绝分授两大弟子,大有深意。

    萧玉翎听他笑声凄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摆了个架势,轻声道:“师兄请了!”萧冷收住笑声,容色渐冷。萧玉翎轻叱一声,挥刀劈出,萧冷横刀格住,刹那间,金铁交鸣不绝,师兄妹斗在一处。

    萧冷昔年受伤,经脉大损,十年来武功不进反退,萧玉翎却大有进益,况且萧冷被梁萧所伤,此消彼长,不出十招,尽落下风。再斗数合,双刀互击,铮然长鸣,萧冷只觉胸口闷热,内伤发作,一口热血涌到喉间,海若刀把持不住,荡了开去。萧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风抵在萧冷胸前,萧冷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萧千绝与梁萧交手,本是神游身外,物我两忘,斗到三百来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渐占上风。他自忖胜券已握,分心旁顾,谁知一瞧之下,两大弟子正持刀相斗。萧千绝杀人如麻却极重师徒情分,忽见萧冷吐血,心神大受震动,但时下生死相搏岂容片时疏忽,梁萧掌剑齐出,分袭他胸腹要害。萧千绝勉力卸开梁萧掌势,剑势却未全然避过,竹剑掠腰,带起一溜血光。

    萧千绝发声厉叱,手掌过处,竹剑断成两截,指尖顺带扫过梁萧胸口,梁萧左胸溅血,殷红一片,但他一招占先,不容萧千绝退让,手中残竹奔他面门掷出。萧千绝挥袖震碎,却听梁萧一声大喝,双掌拍来。萧千绝腰胁负伤,径取守势,一时四掌相接,声如竹管迸裂。霎时间,两人疾如旋风般对了四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后跃数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敌招数,同声骤喝,蹲身跃起,各逞生平绝学,拼力一击。

    这一招生死立见,忽见一道人影飞抢而出挡在二人之间,这一下来得突兀,二人真力蓄足根本无法收束。只听裂帛似的一声轻响,两道绝强内劲同时击中那人。

    那人身子一晃,鲜血夺口而出。未及软倒,梁萧相距得近早已抢出,一把将她抱入怀里,惨叫道:“妈……”脑子一滞,嗓子发堵。萧玉翎惨笑一下,鲜血自口角汩汩涌出,涩声道:“萧儿……师父……别……别再打啦……”梁萧一愣,陡然惊起,急声道:“晓霜,救我妈,救救我妈……”再也不管萧千绝,抱着母亲抢到花晓霜面前,不住口地说:“救救我妈,救救我妈……”花晓霜镇定沉着,左手搭上萧玉翎的手腕,右手从怀里取出针盒,以“五针回元”之法刺她五处紧要穴道。

    针已入穴,花晓霜默思半晌,缓缓抬眼看着梁萧,梁萧一喜,抓住她的手腕道:“我妈有救是不是……”花晓霜眉眼一红,倏地充满泪水,摇了摇头,涩声道:“阿姨伤得太重,我……我救不了她……”梁萧浑身一震,后退两步,死死盯着她喝道:“胡说,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妈?你救不了她,还算什么大夫?”花晓霜说不出话,心中委屈之极,泪水一串一串地流了下来。梁萧自觉说得太重,一愣神趴在地上,向花晓霜连连叩头,大声说:“我该死,我该死,晓霜,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医,求你救救我妈,求求你了……”他边说边磕响头,额头被尖石擦破,一时血流满面。

    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别这样,你先起来,先起来呀。”梁萧闻声一喜,抬头道:“你能救我妈,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医都及不上你……”花晓霜彷徨无计,悲从中来,转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梁萧望着她,心儿一直向下沉,似乎永远到不了底。

    萧玉翎听得吵闹声,努力张开眼,轻声唤道:“萧……儿……”梁萧恍惚听到,俯下身来,血泪交流,止不住地滴在母亲脸上。萧玉翎颤着纤指拭去他颊上泪痕,微笑道:“傻孩子……别哭……大夫能救活人,还能救死人么?何况妈妈不怕死……”梁萧悲痛欲绝,哭得更是伤心。萧玉翎轻叹道:“萧儿,你千万不要自责。其实,听到你爸爸的死讯,妈就不想活了,只是担心你,无法立刻解脱,唉,如此也好,瞧你武功这么高,再没人欺负得了你,妈打心底里高兴……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见你爸爸,天天听他说故事,永永远远也不分开……”她望着天空,眼神渐渐迷离,“萧儿……妈要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梁萧哽咽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我也答应你。”萧玉翎笑笑,轻轻抚着他脸:“好孩子,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不要向你师公寻仇……”她说到“不要”二字,语气格外沉重。

    梁萧如遭电殛,猝然呆住。萧玉翎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你……你若不答应,妈……妈死也不能瞑目……”梁萧埋着头,十指深深陷入泥里,良久抬头,忽见萧玉翎的眼中神光散乱,终于心一软,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决不向萧千绝寻仇。”他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一句话说完,不觉心力交瘁,瘫坐在地上。

    萧玉翎前当“碧海惊涛掌”,后被“天物刃”击中,五脏俱裂,生机尽绝,只为这一桩心事始才熬到现在,得了他这句话,身子放松,惨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嫣红,她仰头遥望,分明看见云天之间,梁文靖青衫磊落,笑着向她招手,那日合州城外的川江号子犹在耳边响着,她的心中涌起无穷的喜悦,低声唤道:“靖郎,靖郎……”两声叫罢,含笑而逝。

    萧千绝始终面色铁青,默立一旁,直待萧玉翎断气才还过神来,顺着她临死前的目光,仰天望了片刻,蓦地惨声长笑,狠狠盯着梁萧,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说你爹死了么?”梁萧此刻脑中空空,任凭萧千绝喝如霹雳,只是抱着母亲遗体,置若罔闻。

    萧千绝恨声道:“老子是蠢材,儿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说你爹死了,翎儿岂会送命?哼,只怪老夫心软,当日将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亲手杀死爱徒,痛悔之极,一腔恨火无处发泄,全都烧到梁萧身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杀老夫么?来啊!”花晓霜见他张目咬牙,神色狰狞,梁萧却痴痴呆呆,动也不动,心头一急,抢到二人之间,张臂将梁萧护住。

    萧千绝已有几分狂乱,方要出手,忽听萧冷高声道:“师父且慢……”萧千绝叫道:“怎么,你也要给翎儿报仇吗?好得很,为师给你掠阵,你来宰他。”萧冷摇了摇头,叹道:“这不怪他。”萧千绝浓眉一拧,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谁?”他本已万分自责,萧冷这句话无疑揭了他心上疮疤,一时狠狠看着萧冷,眼中布满血丝。

    萧冷却不理会,呆呆望着萧玉翎的遗容,喃喃道:“都怪徒儿,若非我鬼迷心窍将人引来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我害死玉翎,玉翎去了,徒儿活着也无趣味。”海若刀一横,脖子鲜血溅出,顷刻丧命。

    萧千绝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自幼孤苦并无一个亲人,后来收了徒弟,满腔柔情落在三个爱徒身上。三人中伯颜热衷功名不为他所喜,萧冷、萧玉翎最得他欢心,怎料一日间双双陨命。萧千绝只觉苍天下坠,浑身冰冷,怔了半晌,回望梁萧,目光似欲择人而噬,厉声道:“你……你害死我的翎儿,又害死了冷儿,老夫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梁萧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听得这话,心想死了也干净,当下一动不动,闭目待死。

    花晓霜见萧千绝跃跃欲上,情急上前两步,叫道:“不怪萧哥哥,全……全都怪你。”梁萧听得魂飞魄散,要知萧千绝正当盛怒,十个花晓霜也休想当他一击,她此刻距离萧千绝太近,梁萧救援不及只能屏息凝视。

    萧千绝蓄势待发,闻言一愣,冷冷道:“小妮子你懂个屁?滚开了!”袖手一挥,掌风掠过花晓霜面颊,几缕秀发飘然落地。花晓霜只觉面颊生痛,汗毛倒竖,再看萧千绝的狰狞神情,心底说不出的害怕,但一想梁萧命在须臾,忽又生出无穷勇气与这天下第一大魔头四目相对,大声道:“你杀了梁伯伯,阿姨伤心之下才会生出死念;阿姨去了,这位萧伯伯伤了心才会自尽。你不害死梁伯伯,阿姨不会死,萧伯伯也不会死,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只顾自己痛快,随性杀人,害别人痛失亲人。如今你失去至亲之人,还不明白其中的痛苦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失去亲爱之人,为什么要夺去别人的亲人呢?”她原非伶牙俐齿,今日屡见人间惨事,激愤异常,一时心有所想随口道来,清楚脆快,全无凝滞。梁萧越听越惊:“小丫头好大的胆子。”他忧心不已,放下母亲遗体,默默站起身来。

    萧千绝只觉花晓霜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转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不由暴跳如雷,叫道:“放屁,放屁,统统放屁!”掌风挥出,“天物刃”的锐风只在花晓霜的脸上掠来掠去,刮得她肌肤生痛,花晓霜张大双目,总不退让。萧千绝顿足怒道:“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再不滚开,今日可要破戒了。”花晓霜轻蔑一笑,冷冷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想来你除了杀人,就不会动别的念头,只不过今天你杀人,明天人也会杀你。”萧千绝怒道:“谁有能耐杀得了我?”花晓霜道:“现今或许没有,可你本领再大也有衰弱老朽的时候。你杀人无数,就没人寻你报仇吗?届时你腿也动不了,手也抬不起,又如何招架呢?谁又会好心好意帮助你这大恶人呢?”

    这本是极寻常的道理,但萧千绝一生执拗从未仔细想过,此时不由心想:“冷儿、翎儿都已不在,伯颜又热衷功名无法承我衣钵。老夫就算诛尽寇仇,无敌于天下,这般形影相吊又与村野孤老何异?”突然之间,意冷心灰,闭眼默立时许,长长叹了一口气。但这示弱念头一闪即逝,他双目陡张,冷笑道:“孩子话!老夫纵横天下,怕得谁来?哼,仇人多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他又转向梁萧,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且不杀你,瞧你将来如何报仇?”转身抱起萧冷,走出两步,忽地纵声惨笑,跟着足下一紧,向着山下奔去了,所过之处鸟雀惊飞,只听笑声去远,凄厉犹如狼嚎。

    花晓霜心神陡弛,忽地头晕腿软坐倒在地。梁萧心头一惊:“老怪物暗下了毒手?”纵身抢上将她搂住,涩声道:“你没事吧?”花晓霜身子发抖,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梁萧见她只是后怕放下心来,拍拍她肩,反身抱起萧玉翎的遗体,但觉入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花晓霜见他发愣,拭泪道:“萧哥哥,先放在庵里,再做棺木好么?”梁萧点了点头,到了庵中,坐在遗体前一言不发。花晓霜瞧他神气古怪,唯恐他做出傻事,不敢稍离,只握着他手陪他坐着。

    默然许久,梁萧忽地叹道:“晓霜,你说得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伤人者自伤,天地间原是有报应的。”花晓霜听他终于说话,心头一喜,叹道:“萧哥哥,我是急了,唉,才这样说那个大恶人,其实,他……他也挺可怜……”

    梁萧接口道:“他虽然可恶,若论罪孽深重却未必及得上我。”当下将与南朝群雄结怨,一怒之下从军攻宋等事一一道来,只听得花晓霜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混乱。梁萧直说到钱塘堕江,方道:“我本来不信鬼神,如今却很茫然,大约我杀孽太重,老天降罪,先让我连累阿雪惨死,又让我亲手杀死母亲,还不许我再向萧千绝寻仇。”他顿了一顿,叹道,“我统帅大军,杀人如麻,是为不仁;连累义妹惨死,自己苟且偷生,是为不义;我本爱莺莺,可又怜你孤弱将她逼走,是为不忠于情;错手杀死母亲,不能为父报仇,是为不孝。我这样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间真是天地之羞!”

    花晓霜听得浑身乏力,泪眼迷糊,心中思绪万千,却又理不清楚。却听梁萧又道:“晓霜,你心肠最好,将来一定荣归极乐,我罪孽深重,势必沦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师送你回天机宫,世上胜过梁萧的好男儿成千上万,你必能找到你的称心夫婿……”花晓霜一惊,牵住梁萧衣袖道:“我……我不去,我不回去。”梁萧皱眉道:“晓霜,你要听话。”花晓霜哽咽道:“我死也不离开你,如果你沦入阿鼻地狱,我也不去什么极乐世界,顶好做一个小鬼,永远陪你受苦。”她越说越伤心,不由放声大哭。

    梁萧亲手杀死母亲,负疚极深,早已万念俱灰,只怕花晓霜伤心,想要断了她的痴念将她骗走,而后寻个僻静所在,引刀自尽,一了百了。谁知她宁死不去,梁萧恶斗一日又迭经惨变,早已心力交瘁,惊急之下痰气上冲,居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