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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二 月之暗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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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看了看四周,好像——他在寻找些什么与今日相关之线索,方能开始这个故事。可——昏昏烛火只将他的视线延至了那口扎目的棺材,他向那将闭未闭的棺盖缝隙远目而望,一瞬时竟似乎茫然,又似乎怅然。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叫十五放过这个姑娘?”他指指棺木,语气听来平静,仿佛——躺在那里的卫楹的性命,真是他一念之间的侥幸。

    第一句话就令沈凤鸣听得皱眉,可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食月”——那个从无温情的“食月”的主人该有的样子。

    “为什么?”他的确该有疑问。绝不留下一丝后患才是食月的行事之道——即使现在的三十无法与自己动手,可方才,卫楹的性命的确握在他手中。

    “因为我想起我女儿。”

    若第一句话不过是叫人皱眉,第二句话便足令沈凤鸣吃惊。“你有女儿?”

    “有过。”

    沈凤鸣没有说话。这个故事的开头便出乎了他的意料。

    “许久没有人如她方才那般看着我。”三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棺木之上,“不知是这世上的女孩儿都是如此,还是——恰巧她与她一样。我女儿知晓自己将死时,就是这样——又害怕,又不想叫我看出她在害怕。她说她不想死得这么早,她至少要活到十六岁,最好十八岁——好像这卫姑娘的年纪。可惜,她连六岁都没有活到。”

    “她……怎么死的?”沈凤鸣隐隐约约能猜到,三十的心疾大概与此有关。

    “得了一种少见的病,看过的大夫,都无法确切说出是什么样的病因。”三十收回目光,看向沈凤鸣,“她母亲当年也是因这病死的,我实没料到她也会得,甚至——她还那么小,发作起来却比大人还要厉害。”

    他忽笑了一笑:“你没见过——她病重之时,面上尽是一块一块暗红色斑驳,后来甚至整张面孔如被腐蚀过一般,无一处光洁完好。有一日她洗脸时照着了水面,我原怕她要哭起来,可她竟与我说,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容貌,好似那个亮一块黑一块的月亮。她说她死之后,便要变成月亮,在天上看着我。”

    “所以——你见不得月暗,是因为她的缘故?”

    “原本我也不喜残缺黯淡,不过还不至于会那般发作。”三十道,“但自她说过那话之后,我便有些害怕见着月缺,有时想到她不知何时真会死,便会忽然呼吸受迫,难以喘息,许久方缓得过来。如我们这般人,若行动之中身体忽有这等变化,定须致命,故此除却白天,要紧事我便只选朔望之夜。——只是却没算到月食。”

    他仿佛忆起那个月夜的痛苦。“连我自己都没料到,那次会发作得那般突然,还那般剧烈。那天晚上我还不想死。那时候我女儿还在。我虽不希望整个‘食月’因为我放弃如此势在必得之行动,却更不希望我就这么死了,留下她一个人。你说得没错,真正应该离开‘食月’的是我,不是他们。即使我一再与他们说,绝不应为我与你妥协,我却必须庆幸我活了下来——哪怕并不应得。多半是因为那般偷生的念头太违背我的本心,我女儿死了之后,那种感觉……便变作了加倍的厌世之感,有时几乎难以自控,觉得——这性命本是从你手中苟存,她既不在,也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他下意识托住自己失去知觉的左臂。“中毒而死——这死法当然不足令人满意,只不过——快一年了,后日就是她的死忌,我……觉得自己偷生得够久了。这几日我借了江南武林大会事忙,强压杂念。可上午交手时,你对我用了幻术,只那一点,便如又唤醒那心魔,萦绕不去。我自知早至末路,活着也逃脱不得心病折磨,但不知为何,临到那时,却还想最后一试,故此才去街市寻你。你当时拒绝听我,也不算太出所料,我便想——既如此,便就此放弃这条性命,即便方才没有中你的毒,我应该——也不会容自己活到她的忌日之后了。”

    “那你现在,此际,坐在这里,你还想寻死么?”沈凤鸣问。

    “我想,”三十苦笑握紧手臂,“但我却不想叫十五他们的心血白费。”

    “你也晓得还有人为你费了心血?”沈凤鸣道,“二十几个人,为你来求我,这已是第二次了——世人谁不羡慕有这般兄弟,你却只想寻死。”

    三十沉默不语。

    “你既还想寻死,那表示你如此这般将那些事对我说出来,也并不能治愈你的心疾。”沈凤鸣道,“若真心想求解,何不多想想他们——难道你一点也没将这些兄弟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同生共死,你若不在他们会如何,你丝毫没有想过?”

    “我想过。这一年来,‘食月’的行动,我已很少亲自参与。”三十道,“大多数时候,我只与他们安排人手,十五,或是十三,他们带着人去,也不会出错。我想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食月’也不至于受到什么影响。”

    “不是为了‘食月’,是为了……是为了他们这些个‘人’!”沈凤鸣道,“在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女儿算是个‘人’,别人难道就没血没肉,分毫不值你留恋了?若是如此,你只管寻死去,否则——怕你活着确只是他人的累赘。”

    三十忽然笑:“你竟会说出与曲重生一样的话。”

    “曲重生?”沈凤鸣转念,“你与他也说过这些?”

    三十摇头。“适才——我去寻过他。我本意是想质问他关于十五之事,却反被他嘲笑说——说我只将食月的弟兄当牵线木偶,从不去想他们亦是活生生的人。他是想说——没有活人能忍得了这样的我——我的兄弟们,早想背叛我了。”

    “那他是不知你们的交情……”沈凤鸣话至一半,忽然一停,“……你不会信了吧?”

    “我那时心如死灰,信或不信,又有什么要紧?无论十五背叛我或不背叛我,原本我死之后,‘食月’也只会交给他,他想带着兄弟们怎么走,去哪里,都与我没有关系,曲重生说什么,我都没放在心上。”

    “你这话便显得违心——若真如此,你还去找他做什么。”沈凤鸣露出喟然之色,“他有什么好质问,他什么心思不问也知。你无非是想求证——听从了他命令的十五,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人。”

    “……或许吧,但我现在只觉得愚蠢。”三十自嘲,“想要知道自己的兄弟有没有背叛,最好的答案难道不是在自己人这里。向外而求——不过是与别人一个极尽挑拨的机会。”

    沈凤鸣冷笑:“真要说你不将兄弟当人吧——其实你也挺在乎,准备死了还不忘去问个究竟。好在如此死生际遇,一次足见人心,你该也知道答案了——曲重生与你说得越多,越是言之凿凿,就越表示——他其实根本没说动十五,不是么?”

    “你倒是挺了解他的。”三十喟叹,“是啊,他若真得了十五,反不会在我面前那般夸耀。”

    “呵,信口开河的本事,他与你不相伯仲,就好像,东水盟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却也敢用什么子虚乌有的‘秘藏’来骗天下英雄。”沈凤鸣说着抱臂,“我说天狗,我听你‘倾诉’了半天心事,不管有没有用,你不谢我点什么?东水盟到底打些什么主意,你真要全带去棺材里?”

    三十沉默了一下。“我还没讲完。”

    “你讲。我让你讲完,然后你将至少一件东水盟的秘密来交换,不算我无理?”

    三十再沉默了一下,忽道:“‘食月’很快会去截杀夏铮。”

    沈凤鸣一怔:“什么?”

    三十没有接话。曲重生想要击垮夏家庄最大的障碍绝不是夏琛,而是夏铮,他相信这个道理沈凤鸣不会不懂——这个“秘密”沈凤鸣也绝对不会嫌弃。

    沈凤鸣面色果然沉重起来。三十的意思已很明白——无论他与曲重生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龃龉,“食月”却远远没有打算背叛东水盟。就算夏铮武技压群,可若“食月”准备出手,恐他返京之行凶险已极。

    “你不是都说了‘食月’的信条里有‘夏姓为先’,怎么你们——还是要听曲重生的?”他忍不住道。

    三十哂笑。“确是‘夏姓为先’,可‘夏姓’又有谁人值食月以之为先?我是可以做得到,可他们呢——在这个‘食月’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曾亲见过一手建起了组织的前辈夏吾至,‘夏’于我是有意义,而于他们而言——你看看十五,他才二十出头,他知道什么?可他们以幼童之龄初受训于食月时,只知盟主曲慆临,哪里还能感觉得到这江下盟曾有夏姓的影子?纵然将信条与他们训诫一千遍,你都说了——他们是‘人’,是‘人’便有自己的内心,我在时可以以一人之力拒绝曲重生的指令,可我——只怕已不适合留在‘食月’。就算十五还叫我一声‘哥’,我也不想左右他的决定——他要做食月之长,终不可能永远跟在我身后,听我号令行止。”

    他看了看沈凤鸣:“想保夏铮,回去带上你的人手,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