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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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自是不好进,尤其是入了夜的皇宫。

    但这种规矩,却并不对君怀琅起作用。

    如今镇守在皇城各城门口的,除了御林军,还有薛晏手下的厂卫。君怀琅过了宣武门,守在城门门口的锦衣卫队长,恰好是当时随他们一同去江南的锦衣卫之一。

    见着是永宁公府的马车,那锦衣卫队长便忙上前来。

    君怀琅掀开马车走了下来。

    那队长一见是君怀琅,眼都亮了,忙躬身冲他行礼。

    “属下见过永宁公世子殿下!”他道。

    后头的锦衣卫和御林军们忙纷纷跟着行礼。

    君怀琅点了点头,问道:“广陵王今日何时出的宫?”

    队长闻言,摇了摇头:“王爷今日许是在宫中有些要事,至今尚未出宫。”

    这倒是印证了君怀琅的担忧。

    君怀琅点了点头,道:“我想进宫一趟,还请队长通报一声。”

    旁侧的御林军脸上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宫里戒备向来森严,宵禁得也尤其早。此时天色已黑,按宫中的规矩,莫说是人,即便是宫外的急报,也只能从固定的宫门缝隙中递进宫去。

    面前这位世子殿下,半点官职都无,甚至连进宫要做什么都没说,怎么能放进宫去?

    “殿下,您还是待明日……”旁边的御林军开口道。

    锦衣卫队长瞥了他一眼,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回过头来,笑着对君怀琅躬身道:“世子殿下,不必通报了。属下派两个人领您进去,看看王爷此时在哪。”

    君怀琅点头道了谢。

    队长连忙侧过身,派了两个锦衣卫,让他们务必打听到广陵王此时在哪,将世子殿下安安稳稳地送去。

    锦衣卫立马领命,领着君怀琅进了宫。

    待人走远了,御林军急匆匆地上前。

    “您这怎么就将人放进去了!”他道。“还不知此人寻王爷什么事,若是将王爷惹恼了,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锦衣卫队长瞥了他一眼。

    “将王爷惹恼?”他拍了拍这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他自然不会。到时你,今日若不及时将他请进去,明日惹恼王爷的,定然是你。”

    ——

    御书房灯火通明,一片寂静。

    进宝在御书房外急得直转圈。

    方才王爷召见了一个燕云铁骑的将领之后,情绪便不大对。此后独自抱了两坛酒回了御书房,此后便锁上了门,谁也不让进。

    这可将进宝急坏了。

    他家王爷何时主动喝过酒?就他那点酒量,平日里给谁给足了面子,都是不会喝两杯的。

    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进宝一急,便只想去寻君怀琅。但他家王爷进门之前路过他,专门停下来,警告了他一句。

    “敢乱说半句,我取了你的脑袋。”他说。

    进宝自然不敢再动,只敢急地在门口打转。

    却在这时,他看见有个身影在锦衣卫的带领下走近了。

    大晚上的,会是谁?

    进宝一抬头,就见来人是君怀琅。

    进宝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活菩萨,什么是活菩萨?连他的祈祷都能听得见,三更半夜前来普渡他,不是活菩萨是什么?

    进宝感激涕零,恨不得给君怀琅跪下。

    君怀琅走到御书房的阶前,就见守在门口的进宝一路小跑,从高高的阶梯上跑了下来,停在他面前。

    “世子殿下,您总算是来了!”进宝道。

    君怀琅忙问:“这是怎么了?”

    进宝面露难色。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主子早就放了话,敢说出什么,就要要了他的小命。

    进宝没活够,暂时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王爷。

    不过,他即便不说,如今君怀琅人就在御书房门口,还有什么是他没法知道的?

    进宝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难色。

    “世子殿下,奴才不好说。”他道。“您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言尽于此,君怀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君怀琅皱起眉,点了点头,快步上了御书房前的石阶。

    却没见他身后,阶下的进宝一脸欣慰。

    他推开御书房的大门,就闻到了一股极其醇厚的酒味,弥散在一股极淡的檀香之中。

    他穿过层层纱帐和屏风,找到了平日里薛晏处理朝政的御案,却见案头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君怀琅回过身,只待再寻,却听见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碰撞声。

    是酒坛磕到地面的声音。

    君怀琅连忙转过头去。

    就见薛晏坐在御书房的角落之中。

    他身上的衣袍并不大齐整,发丝也散落下来了一些,落在额角和脸边。

    他坐在地上,一条长腿搁在地上,另一条腿屈起,胳膊搭在膝头,手里还拎着一坛酒。

    他身边还放着个空酒坛,横着倒在地上,轻轻一碰,便打着圈往旁边滚去。

    薛晏抬起眼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半点感情,冰冷且凶悍。

    “不是说了,谁也别进来?”他喝得嗓音有些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满是危险戾气的血光。

    君怀琅却看见,那双眼里还泛着雾蒙蒙的水色。

    他走上前去,在薛晏面前蹲了下来。

    “是我。”他轻声说着,伸手去取薛晏手里的酒坛。

    可那酒坛被薛晏攥在手里,握得紧紧的,纹丝不动。

    薛晏定定看着他,眼睛没什么焦距。

    君怀琅只耐心地等在他面前。

    片刻之后,他似乎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是君怀琅了。

    “……怀琅。”他哑着嗓子开了口。

    瞬间,那眼上蒙着的水色,迅速聚起,成了含在眼中,强忍着不往下掉的泪水。

    他像是在黑夜里踽踽独行太久,终于寻到了一丝光亮,在寒夜之中麻木的痛觉,也终于渐渐苏醒了。

    君怀琅把酒坛放在旁边,抬手覆在了薛晏的面颊上。

    “是我。”他说。“出什么事了?”

    薛晏咬牙,没有说话。

    君怀琅抬手按在了他宽阔的肩头上,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拉。

    薛晏随着他的动作,乖乖地倾身过去,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君怀琅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脖颈上的、温热的水滴。

    他抬起胳膊,将薛晏紧紧抱住了。

    君怀琅什么都没再问,只单膝跪在御书房的地面上,抱着薛晏,抬手缓缓地顺着他的后背。

    薛晏的下巴搭在他肩头,眼泪掉得一声不吭。

    一时间,四下里只剩下袅袅升起的檀香,和隐匿在檀香之中的、薛晏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薛晏开口了。

    “他既利用了我这么多年,不如干脆骗我一辈子。”他道。

    “怎么不敢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届时不必等突厥兵,我亲手杀他。”

    他半点哭腔都无,语气颇为凶狠,带着股深重的恨意。

    但君怀琅却听出了他藏在恨意之中的委屈,像只失了家的弃犬。

    他缓缓顺着薛晏的肩膀,像当年安抚做了噩梦的令欢一般。

    越过薛晏的肩头,他看见在御书房的角落里,丢着一张被揉皱了的信件。

    君怀琅不知道,那封信是燕王留给薛晏的。

    他告诉薛晏,从一开始,那断定薛晏煞星照命的道士,就是他授意的。

    当年,他和清平帝同为皇子时,他尚是清平帝的皇兄,在朝中颇有势力,拥趸比清平帝要强大得多。

    他从来都没有将当时的清平帝放在眼中。

    但那时,他有一僚属,会推演天象。这僚属告诉他,紫微偏移,将会落在旁人的头上。

    燕王并不信命,因此不以为然。一直到先帝骤然崩逝,朝政乱成一团。在混乱之中,他棋差半步,被清平帝夺走了皇位。

    燕王这才得知,那星象的昭示竟如此精准。

    这之后,那幕僚又替他推了一次星。

    那人说,虽说紫微旁落,落在了清平帝的头上,但他德不配位,命中注定会有一劫。但此劫事在人为,至于是福是祸,便要看怎么做了。

    若干年后,七杀降世,若常伴紫微之侧,便可相辅相成。若被紫微推离,那么若干年后,天下大乱,紫微陨落,煞星将取而代之。

    那煞星,自然就是薛晏了。

    因此,燕王派了两个下属,抹去了他们的生活痕迹,将他们派到了长安,想方设法入了当时风头正盛的许府。

    他们按照燕王的要求,将会通过许家的引荐进入钦天监,取得清平帝的信任之后,静等七杀降世,再将作假的天象告知给清平帝,使煞星与紫微相离。

    到了那时,紫微的劫数便会到来。燕王不想多等,便给那两个属下准备了一副毒,让他们借机下给清平帝。

    一切都按燕王的计划进行,唯独燕王准备要下给清平帝的毒,被他其中一个属下偷偷地送给了当时还是许家大小姐的宜婕妤。

    毒没有下成,燕王彻底相信,清平帝的劫数,只有薛晏能够带来。

    所以,他才设计让清平帝将薛晏赶到了自己身边,而他自己,则亲手将薛晏培养长大,养成了把见血封喉的剑,才在两年之前,找到机会,将薛晏送回了长安。

    当年燕云一役,凶险无比,即便燕王自己,也难以在那场战役之中自保。

    他却定要在最后关头保住薛晏,让自己的属下拼死将薛晏送回长安,告诉薛晏,无论如何,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有朝一日,要替他从突厥手中夺回燕郡。

    但其实,燕王根本不在意燕郡,甚至对他而言,燕郡苦寒,是他的囚笼,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他真正想要的,是薛晏保住自己的性命,等到有朝一日,紫微陨落,煞星取而代之。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都是那把龙椅。即便天命在身,他一辈子都坐不上,也一定要让他所教导、安排出的那个人,将那把椅子夺走。

    燕王也从来不怕薛晏知道这些。所以,他才坦然地留下了这封信,只等薛晏完成了他想让薛晏做的事,觉察到不对之后,再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薛晏。

    燕王向来理智缜密,且心狠。

    不过这些,君怀琅全都不知道。他只看到那封信静静躺在角落里,被人攥成了一团,皱得几乎粉碎。

    他也不知道薛晏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他却将高大的薛晏搂在怀里,顺着他的后背,脸颊紧贴着他耳侧,清润的声音缓缓开口。

    “是他的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