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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何者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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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贤——其实那七十二个未见得都是优质学生,其间被孔子直接骂过“朽木”、“小人”的大有人在,估计就这七十二个是正式收列门墙的,其他两千多则只是混过大课而已。

    而在是勋门下,要说正经行过拜师礼,师徒名分牢不可破的,其实还不超过十人,大师兄当然就是司马仲达啊,二师兄诸葛孔明,三师兄郭伯济,再下面还有一群将成年或未成年的小孩子。所有弟子基本上全都是是勋亲自招收过来的,还没有光靠亲友推荐便得列门墙的哪。

    正如同“君择臣”一般,是勋也向来“师择徒”,亲自挑选弟子,只是其间标准,外人很难洞悉。真要是逐一分析,仲达为河内显宦,又曾跟随是勋镇抚关中,那么是勋通过长期的考察后选择了他,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相比起来,诸葛孔明和郭伯济的出身就比较低啦,而且貌似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便得入门……

    是勋心说那都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但于史书上单独有传,且都是我前世即所敬重之人,故此收而教之——但这个理由,我会告诉你们吗?

    至于那些小孩子,或者为亲眷之子(如陈均),或者为门生故吏之亲(如张缉、司马邕、秦朗),或者乃是勋相中的女婿(夏侯威),也就田彭祖的身份略微特殊一些,估计为是勋镇守幽州之时,经过长期观察才收列门墙的。周不疑倘若仅仅靠着舅舅刘先的关系。完全没法跟这些小孩子相提并论(再说他也已经冠礼了。成年了。得跟司马懿他们比),所以才只能走曹冲的路子啦。

    是勋心说你直接报名上门来便可,说不定我当场就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周不疑虽有神童之名,可是才刚成年就挂了,真没做出过什么大事儿来(所谓攻柳城出十策,真有人会信吗?),若非把你跟曹冲摆在一起。我还真未必能够回想得起来……

    他本已有收纳周不疑之意,但还想考较考较这孩子,乃云:“欲入我室,不易矣。”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或者有什么超群的秉赋,可以使得我乐意收你为徒呢?

    周不疑始终没有返回座位上去,就这么正面着是勋,当即拱手开言:“不疑少长南州,未识天下俊才,即昔日刘牧(刘表)幕府中。所见亦皆庸碌,不愿与之为伍。故人既赞之为敏,亦皆目之为狂也。舍舅曾致书刘子初(刘巴),请以教愚,而子初辞之……”

    刘巴也是零陵人,乃荆州数一数二的名士,刘先曾经写信给刘巴,请他帮忙教育自己这个天才外甥,然而刘巴却答书道:“昔游荆北,时涉师门,记问之学,不足纪名。内无杨朱守静之术,外无墨翟务时之风,犹天之南箕,虚而不用。赐书乃欲令贤甥摧鸾凤之艳,游燕雀之宇,将何以启明之哉?愧于‘有若无,实若虚’,何以堪之。”意思是你那外甥太聪明啦,如同人中鸾凤,而我这儿只是“燕雀之宇”,实在教不了啊。

    周不疑说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聪明,也因为自己少年狂妄,目无余子,所以刘巴才不敢教我。

    既然连刘巴都是这种态度,周不疑从此自视更高,一直到跟随舅舅刘先北上,先后抵达许都和安邑,才开始琢磨曹操手底下能人异士无数,中原名家,泰半汇聚,有没有够资格当我老师的人呢?

    “初入太学,受许仁笃(许慈)之教,以为郑康成之嫡传,必不同于世间腐儒也,然亦不过尔尔。乃叹康成先生既殁,吾乃无可得而为师者也……”可惜郑玄死了,估计再没谁够资格来教我啦——“至抵安邑,始得瞻是公之文,并因缘听讲,方知井蛙而不识海者也,惭愧无地……”

    是勋听到这里,心说你丫不是狂生,整个儿一马屁精。这一套话说的,先抑而后扬,说自己少年聪敏,而又狂妄,就连刘巴都不敢教,就连许慈都不在他眼中,简直要起郑玄于地下,才有资格教授他这俊逸之才了;然后突然作一转折,说只有是公您才是真正的学问大家啊,我读了您的书,又来蹭了几堂大课,才明白自己从前不过井底之蛙,只见着小小一方蓝天罢了。

    只有您才真正得受郑玄的衣钵,为当世经学魁首。你比刘巴可厉害多啦,那么刘巴不敢教我,你一定敢教——你要是不收我,就表明学问和心眼儿还没有刘巴大!

    是勋心说老子才不吃你这套!老子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面清楚得很,若论真才实学,别说刘巴、许慈了,我连孙乾都未必比得上。近十年来,随着名声逐渐响亮,地位也逐渐攀升,各路马屁哪天不吃上十个八个的?我若就此飘飘然起来,那文抄公的真相早就露馅啦!小子,马屁无用,你还是说点儿实在的吧——

    于是捻须而轻笑不语,只是注目周不疑,意味悠长。

    周不疑见是勋不答,既不领受,也不谦退,便又说道:“是公所论,非独绍述康成先生也,乃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不疑所涉尚浅,且未得恭聆教诲,止略管窥一二耳,是公可愿听否?”

    是勋听了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但随即却又舒展开来。他到处贩卖、鼓吹的理念,不但是借了古文、郑学的旗帜,简直就是披了儒学的虎皮,去阐发自己一家之言,可是当面断然喝破的,也就周不疑一人而已,所以一开始多少有点儿惊悚。可是再想一想,难道天下士人、学者就全都是瞎的吗?肯定早就有人瞧出来啦,只是碍于自己的声望、地位,而不便或不敢明言罢了。

    徒弟打出拳来跟老师父不同,倘若这徒弟没啥地位,就会被人责为异端,骂是坏了宗法、家法,而若这徒弟有地位呢?恐怕人人都会说,此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发其先师未尝明言之意也。

    所以周不疑说什么“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恐怕也未必是直言自己的理念与先人不合,只是继续拍马屁,说自己总先贤之所长,足够自立门户罢了。好吧,那我就来听听,你小子所言究竟是哪一种意思呢?我的理念你究竟能够明白多少——“元直可直言不讳。”

    周不疑点点头,略抬一抬手,就此开始侃侃而谈:“不疑以为,是公之学,要在有三。其一则总古文之说,训诂经典而不拘泥经典,敬慕圣人而不盲从圣人,因时因势,阐前人未发之语……”今文派迷信谶纬,目孔子为先圣,相对比较教条;古文派反对谶纬,目孔子为先师,所继承的乃是“周公”之道,然而周公之言并无明确记载,所以古文遵循的是笼统的儒家理念而非某一两个人的具体言行,思路相对开阔一些。是勋自然更不用说了,他干脆“六经注我”,拿经典当幌子来阐述自家理念。

    周不疑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说白了:是勋不迷信,不僵化,懂得因时因地而制宜,讲究“与时俱进”。

    继而——“其二,重于实利而不言虚妄,要在为国,故圣所言不合于时者,皆可摒弃之,不讳言人之私欲,而乃从私欲而通乎天道也。”这话就说得再明白不过啦,是勋所鼓吹的理念,实用主义味道浓厚,从不抛开治国之道而空钻故纸堆。

    其实纯把儒学当作一种哲学和伦理学思想来研究,不把它跟实际社会相联系,无论今文、古文,都有类似倾向,此乃汉儒之通病也,后来虚妄怪诞的玄学之所以得以产生,也含有这方面的因素。周不疑说啦,您不讳言利,不作虚语,所阐述的理念都是依附着治国的需要。

    “其三,兴孟子之学,杂霸王道而用之,明君轻民重之旨。乃知天生圣人,非教民也,为化民也,天生君主,非驭民也,为养民也……”

    他所说的前面两点,是勋都听得津津有味,颇有被搔着痒处之感——老子篡改经典那么多年,终于不再明珠投暗,而出来一个识货人啦——可是听到这第三点,却不禁悚然而惊,当即双眉一竖,打断周不疑的话:“且休道吾之所言,但以元直观之,何者为君?”君主究竟是何等存在,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吧。

    周不疑精神陡然一振,张嘴便答:“民之各有所欲,所欲相冲,必生纷争,是以乃举其君,以统合之。君之于民,如牧之于吏,将之于卒,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牧不知其吏之所欲,必败;将不得其卒之爱,必覆师亡身。此君之所以轻于民也。”

    是勋眉头紧锁:“此元直之所思乎?抑吾讲中之义耶?”

    周不疑答道:“不疑浅陋,乃私揣是公之论,此虽非是公所言,然意旨略可通也。不疑以为,是公有所顾忌,故不敢明言耳。”这既是我的想法,也是你的意思,只是你大概有所顾虑,没敢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是勋轻轻一拍桌案:“元直,此非吾之意也。言不可极,行不可疾,言极必毁,行疾必蹶,要在中庸,为学者非可以驰骋纵想,而超乎于当世矣!”

    周不疑赶紧拜倒:“是公教讳,不疑恭聆。”

    是勋双目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周不疑的表情,心说这是你小子的真心话吗?我可算知道曹操为什么要杀你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