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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二袁出逃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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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未曾料想,在大将军与常侍长达四月的拉锯之中,最终决胜的既不是大将军,也不是常侍,而是前将军董卓。董卓入京不过三日,雒阳禁军便半数归附,他又施以霹雳手段,暗杀丁原,收编并州军伍,吴匡张璋也望风而倒,朝局至此已尽数倒向董卓了。

    不管雒阳城中诸公如何想法。八月二十九日,董卓留下一支千人骑兵于永乐宫中,由董璜任中军校尉看管永乐宫。又以朝事不宁须重臣辅佐为由,拔擢朱儁为河南尹,改王允为太仆,下令由牛辅任城门校尉,接管雒阳十二城门。

    朱儁听闻诏命之后,上交城门兵权,而袁绍见身处劣势,更持重不敢有所动作,坐观雒阳局势为董卓彻底掌控。董卓见大势已定,便对李儒笑道:“太傅到底是儒生,哪能与我们武人舍生斗死。

    李儒也为之欣喜,对主君笑回说:“是使君深谙用兵,不若此,天下武人何其之多,怎能由使君独得头筹?”董卓闻言哈哈大笑,他起身负手至宫门看,望着宫苑行道中的涔涔积水,转而回身对李儒感叹说:“若非朝中三公失德,朝政又岂轮得到我置喙?如今大雨连下三月,是上苍在为我等示警啊。”

    此言落入耳中,李儒了然于心,拱手对董卓承诺说:“使君放心,我知晓如何做。”董卓莞尔,最后对李儒拍肩吩咐说:“今日诸事便劳文优费心了。”这才率并州军施施然离宫,返回显阳苑内整顿禁军。

    未时,袁绍已遣散了诸多幕僚,一人枯站在府邸行廊中,呆视檐下雨帘涟涟。他反思这几日自己的举止得失,思来思去,心中仍是一团乱麻,思量到最后,胸中只余下一腔怒火与满腹的不甘。他不禁抽刀怒砍栏杆,直至将刀刃挥砍得翻刃,手臂酸软,这才将残刀扔在一旁,恨恨说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这时太傅府上传信来说,骑都尉鲍信已率兵离去了,问袁绍作何应对。袁绍只冷笑以对,他对信使说:“鲍信去便去了,有何应对?如今形势,一旦董卓与我龃龉,难道我便能留在京中吗?”

    待信使出门,他舒缓心情,自己从厢房中取出一卷《淮南子》,反复吟咏《原道训》:“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念到第六遍时,袁绍终于收敛怒气,对自己暗道:董卓不过凉州一老革,我袁门走狗,方才有今日之盛,亦何足道哉?我十载养望,闻名宇内,怎能就此气馁。高祖百败于霸王,垓下一战而获天下,我若要获有天下,更当愈挫愈勇才是。

    袁绍这么想着,心神彻底宁静,他又坐思少许,门外椽吏再传来消息说:前将军有使者前来,邀请他前往显阳苑一晤。那椽吏一脸不忿之色,直对袁绍怒道:“董卓欺人太甚,使君,要不我等杀了那使者,将头颅还给董卓去!”袁绍却摆手笑说:“不过是说些场面话罢了,算甚么欺人?如今董卓主宰京畿,我等逆势辱人,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穿上蓑衣拿上佩刀,出门与使者相看。董卓所派的使者乃是新任平津校尉贾诩,两人行礼相拜之后,贾诩邀请袁绍入坐蒲轮车,自己则坐在车驾前鞭笞马匹,两人一路行一路谈话。袁绍无话不谈,从朝中诸公到天下俊才,言语之中旁侧敲击,意图打探董卓虚实,贾诩则寡言少语,顶多出言附和袁绍,字句中却不露分毫底细。

    虽说一无所得,但贾诩言语如风,令袁绍心神舒泰,他不禁感慨说:“不意凉人中亦有文和这般人才,却是我孤陋寡闻了。”贾诩听得笑了,回首对袁绍道:“袁使君莫非忘了,十载前朝堂凉州三明都还健在呢!”袁绍哑然,贾诩又自嘲说:“关西文风向来不若关东,袁使君忘了也是自然。”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袁绍便坐在车窗旁打量四周。雒阳城的街头开始出现行人,城门处已插上了西凉军的玄色旗帜,他们从雍门而出,官道上铺满了枯黄的松针,蒲轮碾过去,伴随着压水渍的咕噜声,在袁绍听来,仿佛岸鱼垂死呼出的濡沫。

    视线穿过雨幕,他注意到远处亦有三四辆蒲车前行,他皱眉又问贾诩说:“前将军除我之外,还召有其余朝官?”贾诩摇首说:“您说错了。”不待袁绍相问,他又回答说:“董公已非前将军,司空刘公失德,而天地以大雨示警,朝廷因此而任董公为司空。司空征召朝官商议朝事,最是正常不过。”袁绍闻言默然。

    等袁绍到达显阳苑时,苑前停了五十余辆蒲车,而苑中又有不少行伍穿行,将士们浑身甲胄,配合不算默契,但在雨水中仍显得冷峻高大。袁绍看出他们已开始整编,心中凛然,又不想为贾诩看出失态,便按低雨笠,匆匆走进显阳苑主殿。

    一入主殿,袁绍便见主座上一名壮汉。他宽腹高身,斜倚着身子靠在案上,一身墨色甲札,甲片用紫线穿绑在一起,远望好似殿中移来一座山石,令座中诸人也为之惊惶。袁绍知晓那便是董卓,他与董卓虽多有交集,但此时才是初次相见。可袁绍只看一眼董卓,见他的两鬓华发,随即左右扫视座中朝官,尚书台诸臣如卢植、张津、司马防、彭伯、荀攸、钟繇等人已尽数来齐,三公九卿如丁宫、马日磾、张温、刘弘、朱儁等也在此处,还有十余名壮士手持干戈,侍立左右,一看便是董卓麾下的勇士。

    董卓听说是袁绍到来,对他含笑点头,令仆人在主座左侧为袁绍专门设席,以表尊重之意。又对他打趣说:“我在夕阳亭时,听说袁使君为复主仇,杀尽城中宦官,还想如此英雄,该是何等雄壮,今日一见,却仿佛翩翩君子。”董卓麾下听闻消息,都哄笑起来,朝臣则低首不言。

    袁绍面不改色,安然入席,对董卓说道:“哪里哪里,袁绍早先与董公往来时,董公言辞殷殷,语风楚楚,袁绍读之再三,还以为董公身量窈窕动人,可为佳偶呢!”此言一出,诸座皆惊,牛辅当即要拔刀上前,为董卓挥手拦住。

    再上下打量完袁绍,董卓不由挑眉笑道:“是某失言了,袁君不愧是袁家千里驹,连一字半语都不肯想让哩。”但他语气却并非如此,话风一转说:“某甚嘉许袁君兄弟,也遣使于虎贲中郎将,欲拔擢其为后将军,不料他受印而逃,袁君以为某该当如何?”

    袁术已逃出雒阳!袁绍闻之不禁默然,他良久才说道:“公路心念社稷,如此作为,必有缘由。”董卓自觉占得上风,便不再与袁绍言语,反而拍手上席,与众卿谈笑饮食,其中周毖、伍琼二人谈吐上佳,又为京官多年,董卓非常看重两人,屡屡遣仆为其上酒。袁绍坐视酒宴,只自己饮食,好若孤身一人般。

    饮过两轮,席中张璋起身举杯说:“如今宦祸尽除,天子无恙,实乃天下幸事,我与诸公痛饮此杯。”众人莫名所以,又有一人朗声否决说:“张君何出此言?宦祸虽除,但如今东京残破,皇威扫地,公卿死于池,天子流于野,四海闻之,莫不犹疑?自以为汉室倾颓,天下将乱,又有何幸事可言?”众人再转首看去,原来发言的乃是谏议大夫范康范中真。

    众人闻言一片骚乱,不少人斥责范康无礼,也有很多人赞成说:确实如此。董卓便趁势起身,压手示意众人安宁,等纷乱渐平,他才缓缓说道:“范大夫所言乃是正道,雒阳之中连动三日兵戈,死者五千余人,便是先帝党锢时也不能相比,如何能说是祸患尽消呢?”

    董卓稍顿言语,看众人神色低沉,方才继续道:“归其原因,不过有三:天子无德,不能明政;太后无德,重用宦官;外戚无德,不能亲众。前汉时霍光为社稷虑,废昌邑侯而改立中宗,方有前汉鼎盛。

    今亦是时,某观陈留王,处乱沉静有大气,才思捷敏若飘鸿,先帝生前亦属意于陈留王,唯何进何苗乱政,方才令天子继位。顺逆有命,既知邪弊,便当改邪归正。依某看来,为汉室四百年江山计,当令天子让位于陈留王,诸位以为如何?”

    还未等其余人言语,袁绍当即起身,对董卓怒喝道:“董公出此言论,是当众卿无德吗?起初天子继位,亦是百官推举,天子如今年少,有何错失?竟横遭废位。董公违礼任情,废嫡立庶,恐不怕遭天下非议吗?!”

    董卓亦是勃然大怒,他当即拔出案间佩剑,削落袁绍案角,又刃指袁绍之面说:“竖子胆敢如此与我说话!真以董卓为妇人吗?!当今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

    袁绍嘿然出声,拔出佩刀亦砍落董卓酒盏,横刀于众人之前,众官见他对董卓冷笑道:“天下健者,岂惟董公!”袁绍说罢,扔掉腰间银印青绶,踹翻身前桌案,伴随着印绶与酒具的哐当声,他淋着秋雨就此远去,雨中传来他的歌声: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袁绍所唱乃是张衡所作的《四愁诗》,歌意惆怅但歌声狂放,袁绍以所思四方,而指雒阳无道,轻蔑之意展露无疑,但他声名闻于四海,宫中禁军也素来对他敬畏,显阳苑中竟无一人阻拦,看他就这样在雨中狂歌,漫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