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凫茈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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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以来, 周国天气依旧温暖。

    晴好时,苏苏便摸索着在冷宫里活动, 冷宫什么都没有,她的血液中倾世花的神力越来越少。

    勾玉成为她的眼睛,为她指路,防止她磕磕绊绊跌倒。

    倾世花摧残着她的身体,让她越来越瘦。

    如今粉白宫装在她身上显得有几分空荡,腰肢纤细极了。

    宫中多柳树, 闲暇时,苏苏走出冷宫的院落,会去折几支枝条, 回来以后,削尖柳枝布阵。

    制造真正的神髓,她得把倾世花里注入阴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每当她黄昏去折柳树,总会遇见嘴碎的宫人谈论最近受宠的昭华夫人。

    “陛下对昭华夫人也太好了吧, 听说这几日,送去夫人宫里的赏赐源源不断。”

    “你们没听说吗, 昭华夫人生病,还是陛下亲自照顾的。”

    “前几日小顺子犯错,陛下勃然大怒,夫人求情, 陛下立刻就不生气了。”

    “连什嗏送来的宝物, 陛下都用来讨昭华夫人欢心呢!”

    她们的笑语穿过一墙之隔的冷宫, 透入苏苏黑暗的世界。

    苏苏听见她们也提到了自己——

    “那你们说,陛下对冷宫这位,是什么意思啊?”

    “她啊, 听说以前在夏国,陛下就对她恨之入骨,如今留着她,也是为了折磨她。”

    “可先前她险些做了皇后。”

    有人嗤笑说:“她现在眼睛都瞎了,如果陛下真的喜欢她,什嗏的宝物为什么不给她。要我说,陛下厌恶她还来不及。”

    苏苏握住柳枝,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风吹动她素净的衣裙,她扶着宫墙,慢慢走回去。柳枝可以引阴气,她盘腿,引冷宫的阴气进入左眼的倾世花中。

    阴气入体,冷得她瑟瑟发抖,皮肤苍白。

    日复一日,苏苏也渐渐习惯。阴气进入倾世花,她的眼睛不再经常流血。

    她知道,快解脱了。

    有一日夜晚,她坐在井边浣洗自己的衣裙。

    勾玉突然说:“他来了。”

    苏苏动作顿了顿,继续洗。澹台烬来得悄无声音,他没让人跟,也没拎琉璃灯,就在远处看着她。

    玄衣帝王冷冷看着清瘦的少女洗完衣裳,抱着木盆从他面前走过。

    冷宫里安静漆黑,她仿佛已经习惯,没要人扶,熟悉地走过井边。

    她神色安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半点儿也不像看不见。

    少女似乎没发现自己,眼见她就要走进屋子,澹台烬下意识跟了几步。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步子停下,转身走了。

    勾玉说:“他离开了。”

    如果不是有勾玉,苏苏根本不会知道他来过。

    六枚灭魂钉在他心脏里,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冰冷刺骨的人。若真还有略微失控的时候,约莫是每两月一次苏苏结春蚕的发作。

    他总是一面嗤笑,一面逼她哀求给她。

    他们肌肤相亲时,他偶尔失控,会忍不住失神地看着她。然而也只有短短一瞬,澹台烬便会恢复刻毒。

    他来时,苏苏当作不知道,该做什么做什么。

    如果说永生花之前,她对他还有过期待,现在心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她数着日子等阴日阴时。

    十一月份,宫里不久会有一场宫宴,叶冰裳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永生花入体,她的伤口毫无瑕疵。

    小慧帮她梳妆,看着镜子里娇美的女人,忍不住赞叹道:“夫人越来越美,谁能想到,永生花连夫人的痼疾都治好了呢。”

    现在的叶冰裳看上去唇红齿白,她抚了抚自己的脸,露出一个温婉笑意。

    小慧喜悦地说:“最近陛下忙着清缴八皇子等余孽,不久周国就彻底太平了。夫人知道吗,过几日宫里有宴会,那一天其实还是个特别的日子。”

    “什么特别的日子?”

    小慧凑近叶冰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叶冰裳脸上瞬间变得微红,嗔怪地看了小慧一眼。

    小慧说:“奴婢可没说错,人人都说,这一日求子最灵了。周国人人都信这个呢,夫人如今身子大好,只要届时留住陛下,来年定能生个小皇子。”

    叶冰裳说:“就你这丫头嘴碎,也是我考虑不周,早该把你嫁出去!”

    宫宴开始前,小慧给叶冰裳打扮好,叶冰裳去寻澹台烬。

    他们去得不凑巧,澹台烬还没去宴会,却在梅花树下,和一个人说话。

    叶冰裳一看,似乎是负责追捕八皇子之一的大人。澹台烬一向重用能臣,这位大人升官很快,澹台烬颇有培养心腹的意思。

    他长着一张十分年轻英俊的面孔,大概半个月前,叶冰裳见过这位大人,貌似姓齐。

    彼时齐大人意气风发,而现在一身官服的男人,眼中死气沉沉。

    澹台烬冷冷看着齐墨:“想好了?真要辞官?”

    齐墨叩首:“臣枉顾陛下厚爱。”

    他脱下帽子,嘴唇没有半点儿血色。

    澹台烬见留不住人,淡淡说:“滚吧。”

    齐墨起身离开,路过叶冰裳时没有反应,像一具行尸走肉。

    澹台烬起身却宫宴,叶冰裳见他不说话,也只得沉默跟在他身后。

    丝竹管弦声中,玄衣青年支颐,冷漠的眼睛看着场上歌舞。

    叶冰裳喊了他两声,澹台烬都没反应。

    她便知道,澹台烬的心思不在这里。是那位齐大人吗?她心想,齐墨到底来说了些什么?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今日她仔细打扮过,出门时小慧说她人比花娇,连衣衫上的香,她都细细挑选过。

    叶冰裳来周国大半年,虽然宫里人人说她得宠,可事实如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怕今晚依旧留不住澹台烬,而且小暴君心思敏锐狠辣,没有把握的时候,她半点儿也不敢在他身上耍手段。

    澹台烬不知道下座的叶冰裳在想什么,他确实鲜少有这样神思不属的时候。

    齐墨辞官的一番话,让他皱起眉。

    他有他的规矩,齐墨参与了他太多计划,现在想抽身而退,不死也得留下半条命。

    然而齐墨放着平步青云的机会不要,毅然辞官了。

    不,应该说心如死灰辞官了。

    对齐墨的事,澹台烬知道得很清楚,毕竟他用一个人,必须知根知底才敢信任。

    一年前夏周两国交战,齐墨还是个小校尉,立下不少功勋,在战场上战功显赫。

    沧州之战,齐墨带兵抄家,杀了一个家族的人,最后偷偷藏起了那家的五小姐。

    齐墨一眼就喜欢她,那姑娘也是个烈性子,时时刻刻想要弄死齐墨,给家人报仇。

    少女的眼里没有战争,只有这个修罗一般的男人杀死了她家人,还强抢了自己。

    最令她愤怒的是,齐墨在遇见她之前,已有家世。

    沈五小姐试过几次杀齐墨,最后都被他识破。她不过一个柔弱少女,最后强被齐墨纳了妾。

    齐墨手段雷厉风行,沈五小姐忤逆他好几次,故意搅得家宅不宁,他心疼她,却也难免生气。

    齐老夫人也不喜欢这个把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狐狸精,于是趁着齐墨不在,和齐墨的嫡妻一起磋磨沈五小姐。

    齐墨在沈五小姐身上屡屡碰壁,干脆冷眼旁观。日子一长,他发现沈五小姐身上的刺没了,对他也低眉顺眼,和颜悦色起来。

    齐墨为此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对沈五姑娘更加宠爱,夜夜宿在她房里,要什么给什么。

    今年更是为齐墨产下一子。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直到昨夜,齐墨奉命去围剿八皇子的叛军,沈五姑娘放了把火,烧死了自己和幼子,还有困在老宅的齐墨的亲娘和嫡妻。

    齐墨的亲人死了个干净,沈五姑娘让他也感受了什么叫做家破人亡。

    齐墨心如死灰,决定辞官。

    澹台烬看出来,这个手段不错的臣子,眼里毫无生意。哪怕自己不出手,齐墨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丝竹声难以入耳,心脏上的灭魂钉开始隐隐作痛。

    他抚上心脏的位置,齐墨小妾的事让他莫名有些不安。

    他突然站起来,很想看见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少女。

    叶冰裳忍不住出声:“陛下!宫宴还未……”

    他一步也没回头,淡淡说:“宴会结束你便自行回去,孤有事。”

    叶冰裳眼睁睁看着玄衣帝王离开,指甲陷入掌心。

    澹台烬一路来到冷宫,丝竹声早已远去。他知道不到十五,自己不该来这里,他早已经说过,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感情。

    他抬起手,又放下。

    澹台烬是周国皇子,自然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帝王守着自己爱的人,在今日祈求子嗣。

    他不该来这里,他冷下神色,掉头回了自己宫殿。

    齐墨会有这样的下场,是他自己没用。

    承乾殿里,噬魂幡在空中旋转,澹台烬看了它许久,说:“老道士,孤记得你以前说过,有一件法器,可以束缚一个人,让她永远离开不了。”

    黑雾翻滚,桀桀笑声里,老道毕恭毕敬出来。

    “正是,只不过,此为邪物,陛下若是使用,对陛下的身体也有损。”

    “拿来。”

    老道当即拿出两只金色手环:“陛下放心,这虽是邪物,却也是难得的护身法器,法器不碎,可以庇佑主人安全。她便是死了,贫道也能寻到魂魄。”

    澹台烬打量着两只镯子,毫不犹豫把一只扣在自己手腕上。

    镯子自动与他手腕贴合。

    他嘴角流下一丝血迹,澹台烬面无表情拭去。

    他弯起唇,带上几分嘲弄之色。

    苏苏才睡下,门被人打开。

    快要立冬,周国虽然没有夏国冷,但是冷宫破烂的薄衾,也很难捂得暖。

    她从床上坐起来,问来人:“你来做什么?”

    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不到十五。

    青年沉默着,拉起她的手腕,冷冷说:“孤今日听说了一件事,齐墨的小妾杀了他全家。”

    苏苏说:“所以你怕我也杀了你。”

    顿了顿,她补充:“还有叶冰裳?”

    苏苏看不见他的神情,然而男人的气息在身边,令她很是难受,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他却没有松手。

    他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没错。”

    手腕上被推上来一个冰冷的东西,像蛇舔过她苍白的肌肤。

    “这是什么?”苏苏抗拒地说。

    澹台烬说:“当然是让你不好过的东西,死心吧,一旦戴上,摘不下来。”

    勾玉说:“他骗你的,这是凫茈镯,一对邪门的法器。他手上也有一只,和你的是一对。有了这个,你没办法离开他七日,若真离开了,你会死,他也会死。”

    想了想,勾玉补充道:“同时,也能保护你,让你免受伤害。”

    苏苏的冰冷的小手被澹台烬握在掌心,她沉默良久,脸上的抗拒消散,心里生出浅浅的快意来:“神髓入体,他死不了。天雷下,凫茈镯困不住我,澹台烬既然喜欢掌控,便让他亲眼看看,凫茈镯是怎么碎裂的。”

    他以为世上万般,皆由他掌控,而他那时便会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是多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