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烈火浇愁 > 80|第八十章

80|第八十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盛灵渊是把自己忘在赤渊里的人, 埋了三千年,他已经冻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滚滚红尘, 他初来乍到, 格格不入,还没来得及试探性地融化一点, 坚不可摧的冰层就连个预警也没有, 先从里面炸开了。

    飞溅的冰碴如刀与剑, 把毫无准备的肉体剜得千疮百孔。

    东川、阿洛津、老族长、宁王、丹离、度陵宫。

    他的师与友, 他背叛的、背叛他的, 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

    他原本隔着冰河, 远远地望着他们……可是刹那间, 冰河断裂, 他被一把推进了那些故人与故事之间。

    隔岸的火从天而降,灭了顶。他像个被突如其来的大天灾压在下面的蝼蚁,没来得及眨眼, 已经被烧成了灰。

    可……即使躯体烧成灰, 他也要拼了命地循声看上一眼。

    王泽他们仍在消化修复知春就得杀人的信息,宣玑换成了古语。他在几步以外,翅膀合在身后, 偶尔有火星潇潇而下, 脚下的木偶壳还在烧。

    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灵渊发现,朝夕相处这许多天,他像是从来没有仔细看清楚过这张脸似的, 恍若未识。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长脚长,举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练,从来没幼稚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压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人连声音也低沉疏淡,咬着他熟悉的雅音,当年少年式的轻快……甚至略带聒噪,都不见了。听起来又远又近。

    “你说……什么?”

    宣玑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从铜镜里,也不是从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

    后来我能看见你了,也从你眼里看见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剑,我就贪心,想……我什么时候能脱离剑身,让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

    结果啊,想太多遭报应了,命运这龟孙不是东西,不教而诛,不行就早说嘛,能以剑的身份一直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个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让我再跟你说句话,我什么都愿意。

    他在盛灵渊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沉默着,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再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对反光镜,看着我,看不见我。

    宣玑半跪下去——盛灵渊的鞋带开了,陛下穿不惯这种不及踝的系带运动鞋,总是绑得很松,总是开,宣玑仔细地帮他系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裤脚。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上回还有句话没说完。”

    盛灵渊好像突然听了太多的声音,反应变得很慢,每个字要听上许久似的,好一会,他才把这句话听完,很轻地一点头:“你说。”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这时,赤渊深处,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开裂,随即化作齑粉、化作青烟,盘旋而出,万山无阻地飞向归宿之地。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他含着一点笑意,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盛灵渊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我其实很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把我炼成剑,要不然,我就只是供桌上不见天日的天灵,没有你,没有那二十年在人间的日子,该是多么没滋没味啊。

    有外人在场,宣玑很多话不便说,没有宣之于口,他垂下眼,盯着盛灵渊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自从天魔剑断后,持刀剑、持笔、持传国玉玺,掌着生死权,稳如磐石,从无半分犹疑。

    竟又开始轻轻地颤抖。

    宣玑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只手。

    没敢。

    这时,发动机的引擎声远远地传来,紧接着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

    好,按照套路,野怪清干净,支援也爬着来了。

    总部的直升机没地方降,大苍蝇似的悬在他们头顶“嗡嗡”乱叫,风卷沙石,烟尘乱滚,扯着嗓子喊也压不过这动静。

    于是宣玑不再说话,只是站起来,冲盛灵渊一笑。

    宣玑从方才开始,就换成了古语,声音压得很低,在外人看来,他俩仿佛只是交流了两三句听不懂的方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三句话整整讲了三千年。

    就像没有人记得,赤渊下曾有滚滚的岩浆。

    盛灵渊仿佛是被宣玑这一笑给笑得聋哑了,木然地看着一大帮人冲上来,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开始收拾现场。

    有人在指挥,有人在不停地问问题。人声嘈杂,几乎一息之间,盛灵渊就把他已经差不多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还给了新闻联播,又什么都听不懂了。

    他有点困惑,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做梦的。

    剥离朱雀血脉之后,随着感官渐渐麻木迟钝,他也不怎么做梦了,他的识海真的变成了海,连惊魂投进去,也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子,后来连一点涟漪都懒得起了。他添香惊魂,本想见故人背影,可是惊魂这没用的东西,只给了他死去活来的偏头痛。

    哦,对……就是这种头要炸开的感觉。

    可不是梦,也总不能是真的吧?

    又或者是哪里的宵小捏造的幻觉?那这幻觉未免捏得太假了一点。

    他只偶尔用过毕方的眼和耳,多数时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信息。那通心草咒刻在一个木头小人上,身上刻着八个点,是天魔剑上的图腾,能凑合着充作视听,但没有其他的知觉——总归只是个简单的傀儡而已,视觉和听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里,透过木板传声,从木头人眼部的小孔里往外看。

    从这个世界醒过来以后,他虽然看似什么都能适应,其实什么都不习惯,热食的味道陌生嘈杂,待在宣玑那所谓“隔音好”的屋子里,连隔壁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微风吹过发肤的感觉扰人得很。

    但扰归扰,他心里是不跟着动的,不像现在。

    他仿佛是个三千年翻一次身的太岁,反应迟钝得惊人,直到这时,那些悲与欢才如同埋伏很久的怪兽,忽地露出狰狞的嘴脸,一口朝他咬下来。

    他又把阿洛津重新钉回棺材里……两次,他亲眼看见东川的巫人塚粉身碎骨、微云墓分崩离析,微煜王重提碎剑的旧事……

    朱雀骨无端生“灵”,还有那恍如隔世的共感……以及他在与宣玑共感中看到的赤渊。

    他说什么来着?

    是了,一遇到战乱或者灾荒,赤渊就会发出共鸣,那些没有理智的怨恨与灰烬就会再起波澜,把生前的痛苦、饥饿和绝望一股脑地丢在守火人身上。

    盛灵渊当时觉得那情景眼熟得很,现在想起来,这不是小时候自己和天魔剑灵每一夜经历的噩梦么?

    难怪那人做起守火人来那么熟练。

    “陛下。”

    “盛潇——”

    “灵渊哥,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

    “灵渊……”

    “宣主任!”这时,王泽从不远处朝宣玑喊了一声,“我解释不清楚,你跟肖主任……”

    两人同时被王泽的大嗓门惊动,宣玑回头,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

    盛灵渊没看他,目光仍停留在方才宣玑半跪的地方,手劲却大得像要把他捏碎。

    宣玑:“等下,电话联……”

    “联系”俩字还没说完,盛灵渊身上的黑雾忽然失控似的炸开,一时间遮天蔽日,把什么都吞了下去。

    异控局的外勤们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同时爆表过载,齐声叫了一嗓子以后,一片死寂。

    “这什么?”

    “镇定,别慌!”

    “我看不见了!”

    “靠拢!”

    足足有好几分钟,山间凝滞的风才重新流动起来,吹开了那片黑雾。

    宣玑和盛灵渊已经不在原地了。

    王泽单手抬起差点砸脚的下巴,目瞪口呆:“我从一年级暑假就开始看西游记,没想到‘一阵妖风袭来,卷走了三藏法师’的实景是这样的。”

    肖征愣了几秒:“电话……电话联系什么联系?他手机还在总部架着呢!”

    天魔的“缩地成寸”比宣玑暴力多了,所经之处,不少本来就已经枯黄的草木像被浓酸腐蚀过,转瞬到了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上。盛灵渊落地瞬间,周遭数里之内,不管是猫冬的虫还是冬眠的小动物,全都被惊动,不顾寒冷,顶着西北风一窝蜂地往外逃窜。

    宣玑还没站稳,又猛地被他推开。

    盛灵渊的声音干涩得像要撕破喉咙:“你到底是谁?”

    “彤。”宣玑按住自己的手腕,想把那个人留下的温度攥住,收藏起来,喃喃地说,“但你喜欢叫我小鸡。”

    话音没落,脖子被盛灵渊一手扣住,颈间一痛——盛灵渊咬破了他的血管。

    宣玑没有躲,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想:“居然有人连唇齿都是冰冷的。”

    但他的血是热的,烫嘴。

    三十五块石碑,累世的尘嚣,还没在宣玑的脑子里落稳,因此无处隐藏,被盛灵渊一口吸了过去。

    “陛下!”度陵宫里,一个内侍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剑炉殿门口——这剑炉已经封了几年,陛下最近不知怎么,又突然说要在殿内闭关,门口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守着,不许任何活物入内。

    内侍是个凡得不能再凡的人,可一靠近这剑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回去能做好几天噩梦。

    “陛下,太后……太后驾崩了!”

    剑炉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内侍侧耳倾听片刻,又重重地磕头:“陛下……”

    这时,其中一个侍卫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转向剑炉的方向,闭上眼——这侍卫是新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反正不是人,据说有千里眼、顺风耳。

    最近一两年,陛下身边格外爱用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只是自从帝师丹离也抱病不露面之后,满朝上下再没有人敢置喙。内侍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片刻后,那侍卫转过身来,交代道:“陛下说,着礼部,按旧制办。”

    内侍:“……”

    没了?

    侍卫又平平板板地说:“陛下还说,太后去了,他甚是哀恸,不愿见人,要闭关几日,不要再来打扰。”

    内侍头一次听说这种风格的哀恸,然而不敢多问,一低头,快步走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剑炉殿,恍惚间,见那剑炉殿中血光冲天。

    内侍吃了一惊,再用力一揉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殿内的青石砖上,有一个鲜血绘制的巨大法阵,盛灵渊盘膝坐在血泊正中,赤/身/裸/体,表情平静,天魔剑灵一次一次地想扑过去,可那法阵上似乎有某种屏障,拦着他不让过。

    剑灵气急败坏,骂他,求他,可盛灵渊听不见。

    黑气从法阵中钻出来,化为无数把小刀,在盛灵渊身上钻进钻出,他的皮肉反复开裂,又飞速愈合。

    剑灵能感觉到,灵渊身上那与他同源的血脉在一点一点地剥离。

    一道血光直冲天际,他最后从胸口掏出了一颗心——大半被黑气缭绕,只有一点红得惑人。他毫不吝惜地把那一点红切了下去,剩下的心自动长全,拖在他手心里。

    盛灵渊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笑意:“还是这个与我般配。”

    他一挥手,法阵上所有黑气汇聚,拖起那颗心,涌入他的胸口,接着,地面所有的血气翻覆而起,凝固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了一地珍珠似的血,被他收入了一个小瓷瓶里。

    同时,法阵中的盛灵渊仿佛一分为二,一个神色阴沉平静。

    另一个脸上却带着悲意,深深地往剑灵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能“看见”那剑灵似的,然后钻入那瓷瓶里,不见了。

    这时,殿外有人轻轻地说:“陛下,天牢里……那个人突现五衰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