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小说网 > 北朝纪事 > 159.有情皆孽

159.有情皆孽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通河小说网 www.tonghe230.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昭熙要的就是这句话。等十二郎出了口, 便说道:“要只你一个,我是不救的, 看在这些被你拉下水的儿郎的份上——”他低声交代了几句, 无非叫陈莫带了人回去, 不许声张,以后也不许再问。

    陈莫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末了昭熙拍拍他的脸,说:“莫忘了去给我妹子赔罪。”这是……收他做自己人的意思?陈莫一愕之下方才反应过来, 又惊又喜, 连连应是。又给昭熙多磕了几个头,诚惶诚恐退了出去。

    羽林郎如潮水撤去。

    好手段!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不止李十二郎,还有周乐,然而这样的手段, 始平王世子使得出来, 他使不出来——只有长期上位的人, 才有这个底气和信心,收放自如,他如今……还差得远呢。

    待羽林郎退尽,昭熙方才与李十二郎重新见礼:“方才事急,失礼了。”

    李十二郎自然不能计较这个。

    昭熙又道:“李郎君就不必与我回礼了, 快随我进屋去, 换过衣裳喝口酒, 暖暖身子罢。小周这里别的都还寻常, 酒却是难得的好。”

    原来这个小郎君姓周, 李十二郎心里想。他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分辨酒好酒坏,又挂念垂危的八娘,身上的各种伤口也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也就不客气,拨转马头,跟着昭熙和周乐进了屋。

    昭熙、周乐处理羽林郎冲击庄子这小会儿功夫,之先进屋的李家兄弟、侍从已经洗过热水澡,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也都换了干净的衣物,在厅里等着。食案上堆满了食物,不过李家教养,虽然是饿得极了,主人不来,并无人擅自动筷,都坐得笔直,却眼巴巴看着门口。

    待十二郎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齐齐松了口气,纷纷道:“十二郎君!”

    “十二兄!”

    十二郎扫了一眼厅中,弟弟们都在,两个忠心耿耿的部曲也在,却缺了八娘、九娘、十娘。八娘也就罢了,重伤需治,怕是起不来,九娘和十娘……一时变色:“九娘和十娘呢?”

    周乐适时应道:“李公子勿急——公主不常来这里,庄上没有侍婢,想是仆妇粗手粗脚耽搁了。”

    好娇气的李家娘子,昭熙心里想,他妹子从洛阳到信都千里迢迢,身边可除了萧阮,再没有别的人。

    想到萧阮,心里又一点烦躁。

    几人分主宾入座,过了盏茶功夫,李家九娘和十娘身着男装进来,垂着头道了个万福。

    原来嘉语从未来过这里,庄子上何止没有近身侍婢,连女子衣物都没有。她们穿来的衣物又都被雨水淋了个湿透。没奈何只得上了男装。头发尚未干透,也不能梳髻,粗粗挽了个环而已。

    发梢上的水滴落在衣襟上,微微晕染开来,九娘素雅,十娘艳丽,各擅半场。

    昭熙在座,周乐是不敢多看,昭熙却在心里想,要谢娘子也作这般装扮,不知是什么模样。两个人各怀鬼胎,昭熙好歹身份尊贵,又是主人,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举杯道:“我先饮,各位随意。”

    李十二郎虽然心里还记挂着八娘,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个小周郎君里里外外的周到,自然会安置好她。弟妹这两天都吃足了苦头,奔走,逃亡,好容易舒了口气,就让他们舒过这口气再说。闷闷用着饭食,心里盘算该如何与始平王世子交涉,忽然身子一歪,双箸落案,十三郎叫道:“哥哥!”

    李家兄妹、侍从齐齐惊起,昭熙探过十二郎的鼻息,又伸手摸他脉门,道:“是脱力了。”

    李家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十娘道:“多谢……世子。”她和八娘、九娘是见过昭熙的,却不料重逢这样狼狈。

    昭熙没有应声,朝周乐看了一眼。过了片刻,就有大夫过来,疏散了李家兄妹,几针下去,十二郎“嗳”一声醒过来,看见周遭弟妹关切的目光,要坐起,又被昭熙按住:“李兄且歇着,来日方长。”

    十二郎心有不甘:他这一倒下,始平王世子要盘问的就是他这些弟妹了。他这几个弟弟都还年幼,九娘敦厚,又素不习说谎,也就十娘自小伶俐——他把目光投往十娘,十娘微微点了点头。

    十二郎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这个美艳的李十娘,看起来不简单啊,全程观望的周乐心里想。

    一顿饭,吃得多少有些沉闷,周乐知道八娘多半有不好,十二郎又说倒就倒,也不敢胡乱活跃气氛。李家兄妹食不甘味,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了反馈:食物进去,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昭熙先前喝过酒,也多少用了饭食,这时候并不饿,只出于礼貌,陪着用了几箸,到最小的二十一郎放下筷子,跟着也就放下了,略带了歉意说:“我今儿来三娘这庄子,也是临时起意,这会儿就倦了,只能烦劳周郎替我待客,诸位不要怪罪。”

    他说困倦要休息,意味着李家兄妹获得了商量和缓冲的时间,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谈得上怪罪。

    李十娘道:“此番叨扰,来日再报答世子。”

    昭熙微微一笑,抽身去了。

    周乐也不多话,只带他们去休息的房间。虽则知道这些贵公子、小娘子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歇一室,但是连日亡命的艰险,安置在一处,多少能安抚他们的情绪。又分派仆妇下人,供他们使唤。

    他前脚才走,后脚李家兄妹就聚集到十三郎屋里来——除去十二郎,以他最为年长。十三郎道:“这个始平王世子,可信吗?”

    “你说,李家那几个,如今在做什么?”昭熙靠在软榻上,笑吟吟问。他之前醉得厉害,被周乐使人一碗醒酒汤强行灌醒过来,这会儿真有些倦了。好在周乐从前就是他的亲兵,也无须他正襟危坐。

    “无非是猜,殿下可不可靠,赶明儿醒来,殿下会问些什么话。”周乐道。

    “没意思。”昭熙撇了撇嘴,“话都被你说完了——再猜猜,这些羽林郎受谁的指使。”

    周乐:……

    合着这位爷是要寻他开心?他怎么不去花楼啊,那里赔笑的小娘子多可人,何必来找他这么个糙老爷们,周乐心里怨念,却也不得不认真想了片刻:“能使得动小黄门的,总是两宫近人。”

    “然后呢?”

    周乐:……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周乐道,“我既不曾入朝为官,也没有在哪位贵人府上做过帮闲,如何知道两宫近人。”

    “当真不知道?”昭熙笑了,“我瞧着你都喝上宜阳王的酒了,还当你什么都知道呢。”

    周乐:……

    他就不该拿他最好的酒来招待这只白眼狼!偏白眼狼还笑嘻嘻看着他,并不像是动了怒——如果真认定了他与宜阳王有苟且,怕是这笑里,会突然插出把刀来吧,周乐心里想。

    却老老实实答道:“酒是我自宜阳王手里赢来的。宜阳王来西山打猎,过往频繁,有时候来讨口水喝,来得多了,就撞了个面熟。前儿和我打赌,就输了这些,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我原也不配喝——”

    昭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得了,收起你这个嘴脸吧,我要真疑心你,你也没机会在这里好好说话了。”

    周乐:……

    他真觉得自己比先前那个倒霉催的羽林卫幢主还冤。

    昭熙却叹了口气,推心置腹与他说道:“不是我要疑心你,你自个儿想想,换你是我,你自己说,你可不可疑?三娘说你是平城旧邻,就算我信了三娘,没差人回平城打探,可是你的口音里,但凡有半点平城味儿,我也不起这个疑了。”

    “……要不是在信都你又救三娘一次,我原是要派人去摸你底细的,但是你又……好吧你家母羊真生完了吗?”

    周乐:……

    周乐叹了口气:“这话,世子已经问过一次了。”

    “对对对,”昭熙也记起来,“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周乐:……

    明明就是他想看他无言以对!

    “我当时想,你回去就回去吧,没准你就是觉得家里母羊要紧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但是这才几个月,你又杀了回来。三娘还把……差不多整个家当都交给了你——她可真信得过你!”

    “我觉得,”周乐慢吞吞地说,“我没什么让公主信不过的。”

    昭熙:…….

    这货还敢顶嘴!

    昭熙觉得自己很应该再喝杯酒压压惊。

    到底还是有正经话要说,且按下不提,只道:“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个灵省人,这回见面,像是又长进了。我问你,你凭什么认定陈莫拿不出谕旨?”——若非有这个判断,他的应对又该不一样。

    周乐道:“如果李家有罪,自有大理寺、御史台判定,他们却选择了野外伏击,说明李家兄妹无罪。无罪杀人,便是两宫,也不肯轻易承担这个污名,何况那位藏头露尾的神秘贵人。留下谕旨,就是把柄。”

    没有人敢留这样的把柄。

    “那要万一,这个神秘贵人就是两宫呢?”昭熙追问。

    “不会。”周乐肯定地说,“李家兄弟年纪都轻,两宫知不知道他们都成问题,怎么会要他们性命?就更别提李家这几位小娘子了,都尚未出阁。”

    “说得好。”虽然也不是没有破绽,但是以周乐的身份,他能得到的消息,能分析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难能可贵,所以昭熙还是表示了赞赏。末了话锋一转,却道,“还有一个问题。”

    “世子请讲。”

    “既然你家母羊已经生产完了,你人也回了洛阳,还回来做我的亲兵怎么样?”

    周乐:……

    说得母羊像是他家家属一样,周乐幽怨地想,早知道这位这么小心眼,当初就该捏一个保家卫国、报效圣上的借口来搪塞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只反问:“殿下是不愿意我为公主效力吗?”

    昭熙“啊”了一声,很有些尴尬,显然并没有想到这茬——也就周乐这种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由自主往这个方向想——三娘的人不就是他的人吗。说起来他家三娘还是挺能得人心的。

    一时干笑道:“唔,留在三娘这里也好,她这些部曲,也须得有人管着。”

    周乐道:“……都操练得差不多了。”

    “嗯?”

    “到秋后,我就回边镇。”

    昭熙:……

    “你家母羊又要生羊羔了吗?”

    周乐:……

    周乐道:“今年夏天酷热,冬天必然极冷,时间也长。柔然人过不了冬,是肯定会过来抢劫的,边境上有得仗打——”

    “你想打仗?”如今肯打仗的年轻人可不多了,或者说,洛阳的贵族少年,还有血气与勇武的,已然不多。

    周乐点头。

    “你想……凭着弓马立功?”昭熙再问了一句。

    ——打仗是会死人的,为什么放弃始平王世子亲兵的机会去冒这个险?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换句话说,这小子有野心。

    也对,好汉子就该一刀一枪拼功劳。靠着给妇孺守门,守得再严实又有什么好夸耀了。更别说这洛阳城里,贵人之间的鸡毛蒜皮,勾心斗角。那个瞬间,他几乎是羡慕他——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迟早会从一刀一枪,走到勾心斗角。

    “那这些部曲,你打算交给谁?”昭熙又问。

    周乐道:“这里人尽皆知,公主才是他们的主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冲昭熙笑了一笑,“连世子殿下都不能曲逆其意。”

    昭熙:……

    昭熙决定不和这小子一般见识:“我明儿一早回城。李家兄妹,就都交给你了。”

    周乐怔了片刻:“世子知道是谁了吗?”

    昭熙微微一笑,周乐是自己人——虽然他也不知道三娘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死心塌地——所以,也不介意透露给他:“陛下如今尚未亲政,便是有人想要狐假虎威,也借不来一张虎皮。”

    太后只想维持局面不出乱子;皇帝更是需要拉拢世家大族,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逆,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一锅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所以这么干的,只能是没脑子的人。

    三岁小儿手持权柄,要没个节制,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偏这人与自己还多少有渊源,想到这里,昭熙也不是不叹气的。

    周乐眨了一下眼睛:“是太后的……亲信?”

    “下去歇着吧,”昭熙道,“明儿要应付李家兄妹,也未必就是个容易的事,李家那位八娘子……是没了吧。”

    周乐:……

    周乐起身给昭熙行过礼,走到门口,忽回头笑道:“殿下可有察觉,李家十娘子对殿下多有留意?”

    “滚!”昭熙一个字就打发了他。

    周乐灰溜溜滚了下去。

    昭熙却还愣生生发了一刻钟的呆。这小子别的上头也还有限,对于人和人的关系,直觉惊人。李十娘确实就如三娘所说,貌美如花,聪慧过人。要是再多一分秀雅就好了,就像是、就像是……

    昭熙并没有想明白这个“就像是”具体是像什么。只那晚做了个梦,梦见不知道在谁家书阁,翰墨书香盈室,有个淡青色的影子,轻盈,秀雅,就在不太远的地方,看得见,只是够不着。

    她戴了帷帽,长长的幕垂下来,浅灰色的风,吹得影子飘飘的,像是里头藏了什么鸟儿洁白的翅膀。他看不到她的脸,只是觉得,如果能看到,那定然是好的。就像、就像他一直以来希望的那么好。

    出了昭熙的屋子,周乐就收了笑,虽然今儿意外多,营房还是要走一趟的。

    虽然庄子上大夫竭尽全力,但是八娘生机已绝,人尽皆知,人尽不忍出口。所以方才晚膳不提,也是顾虑李家兄妹这一路辛苦,何况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徒增悲戚罢了。

    都明儿再说吧,到了明儿,精神和力气都恢复了,接受起来也没那么困难。周乐想着,巡过军营,也自回房歇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昭熙就回了洛阳城。

    昭熙是羽林卫统领,他进出宫城,一向是不惹人注意。他求见太后,太后虽然意外,也绝不会不见。

    “……臣失察,请太后降罪。”昭熙说。

    太后铁青着脸,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没有罪,你有功,琥珀,赏!”

    昭熙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磕头谢了恩,退了下去。

    离开皇城的时候,一行人正匆匆过来。当头一身绯袍金绣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他高昂着头,似是目无余子,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与昭熙对了个眼神。他收到了,而且看懂了,昭熙心里松了口气。

    郑忱进入德阳殿,琥珀不在,就只有赤珠,其余侍从婢子尽数被遣走。太后垂着眼帘坐于堂上。

    他像是没有看到太后的脸色,笑吟吟道:“昨儿晚上雨下了整夜,陛下睡得可安稳?”

    太后不答,只道:“你过来。”

    郑忱知道这一过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他素怕疼,这会儿却堆了满脸的笑,走到太后跟前,尚未站稳,脸上就挨了一下。太后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虽然尽了全力,也没有留下印子,只长长的指甲刮过去,一滴血挂在艳如蔻丹的指甲上,倒像是缀了颗红宝石。

    太后恨声道:“你做的好事!”

    郑忱直挺挺跪下去。

    竟是一言不发,连个借口都不给她!太后心里怒火更炽,喝骂道:“郑三郎你也是个男人,怎地生了这么软的膝盖!”抬手又要打。

    赤珠叫道:“侍中还不自辩!”

    郑忱垂头却道:“我……没什么可辩的。”

    太后气得发抖,顺手捡起案上玉如意当头砸过去。郑忱咬牙,硬生生受了,玉如意击在额上,登时血流如注。

    德阳殿里寂静如死。

    郑忱伏身于地,磕头道:“殿下凤体要紧,郑三不值得陛下如此……总是郑三负了陛下,郑三愿伏法认罪,郑三会在地下为殿下诵经祈福,愿我燕朝万年,殿下福寿安康。”

    他说一句,磕一个头,血流得满地都是,太后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疼,目中已经流下泪来。

    赤珠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这两个冤家会闹成这么样子!一面劝道:“陛下莫急,问明白了再急不迟。”一面对郑忱说:“郑侍中这么敢作敢当,怎么就不敢解释,为什么要杀李家兄妹?”

    郑忱当然不是真想死,他等这句下台阶的话等得心都焦了,得了机会,脱口便道:“他们害死了我姑姑!”

    太后一怔,连眼泪都顾不上拭了:要是别的事,她不知道也就罢了,郑念儿的死,是她亲□□代下去,怎么……倒成了李家的罪状?

    一时呆呆地,却是赤珠替她问道:“你姑姑?”

    郑忱又磕了个头,话都是假的,心里怨恨却是真的:“我姑姑原是李家妇,姑父早逝,姑姑在李家受尽了欺侮,最后是丧父才得以归宁,奈何婶婶不喜。我客居洛阳,多得姑姑照拂,后来承蒙陛下青眼,得以置业,就想要报答姑姑,在桐花巷里置了宅子,把姑姑接过去,谁知道——”

    赤珠问:“李夫人——”

    “都怪我,”郑忱的声音低下去,这忏悔也是真的,“从前姑姑在家里,李家忌惮我荥阳郑氏,并不敢胡来,但是我、我孤身一人在洛阳,他们却是不怕的,前儿我进宫,到回家,姑姑就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