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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主公,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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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若有似无地下着,白色覆盖了周边屋顶与街道,白茫茫一片看起来草木尽萧疏,但偶尔路边看到一串串挨墙角野生的小朱红果,倒是有些林花明日将开的春暖期景。

    她披着一件窄袖玉带堇缠臂的狐裘、撑着一柄黑白竹伞独自来到郊外南山寺,这里有一棵每逢七月初便挂满木刻铭版的榕树下,树盖如冠,积压的白雪中掺杂着垂落的红线,树下倒是干净整洁,没有滑腻湿沾的积雪与淅沥的泥渍。

    早些年有富贾看中这边的地势欲修庄院,为此不惜花了大价钱修了一条路,为妆点周边路景,这棵难得一遇的百年茂枝虭根榕树下也用青石铺平展圆坛,设下神坛石阶,虽说后来因为秦国各种政策与土地改革的原由搁置下了,但修好的地段倒是引来不少人游驻祈愿。

    雪下得小了,再加上有树盖遮挡,陈白起便收起了伞放在一旁驻着,她衣裾迎风轻扬,方静立了一会儿,身后便传来沙沙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到从雪中走来的一身青袍鹤氅男子,发如墨染披于背,以一根素简的玉簪起,岁月仿佛十分优待他,清雅如歌,风月如琴,他依旧是那样的风神俊秀,尤其那一双与玉墨交织映辉的眸子,微微一弯,仿佛连冬日的寒风都绕指柔了。

    “好久不见。”

    他顿步,朝她笑了笑,四月南风山棠红,转瞬便是一段不逊春日暖阳的美色。

    陈白起看到他,分神了一瞬,最后亦扬起一抹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曾见过他这种模样了,明清月朗之人,何故被世俗的烦愁枷锁牢牢困住了手脚?

    若他能日日舒心安详,明媚而畅怀,便该是这般春山如笑、骨青髓绿长美好的样子。

    “倒是长高了些。”

    也更好看了。

    那被光渡柔和的面部线条少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反而似芍药最烂漫璀璨之际,秀眉霜雪颜如桃,眸含朝烟,她成长得比他想象之中更好,亦更令他心动。

    他描摹着她的脸,那样细致而温情,不敢用太贪恋的灼热目光,所以他有分寸地克制着自己激昂的情绪。

    陈白起笑道:“五年多了,自然不能还是一副黄毛丫头的样子,倒是姬大哥,看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在他眼中,她此刻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真实与鲜活,一点一点填补着过去的日日夜夜压抑着不能相见的遗憾与渴望。

    他表情柔和而温情,思及什么,他内疚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收到你的来信,但从未回过你一次,你可曾怪过我?”

    她一直在等他,他知道的,因为她从不吝啬地告诉着他,若非如此,他恐怕会惶恐不安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不敢确定她的想法,是她一直不厌其烦地找到他,告诉他——我从未放弃过你。

    “我知你难处,也知你想法,如何会怪。那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她期待地问道。

    这次是他主动提出的会面,时隔数年,她曾一直忍耐着不打搅他,除了用巫族秘术按时送信件之外,并无其它手脚,她尊重他,按他的意思去完成他的“报恩”,现在他主动来相约相见,她自然认为他是想通了。

    提及这个,姬韫神色一滞,勉强一笑:“……快了。”

    那就是说,他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

    陈白起看不懂他这个神色,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她试探性地问道:“姬大哥,可是遇上难事了,你这次来找我,只是单纯与我会见一面?”

    虽说有些失望,但她更担心他有事瞒着她去独自面对危险。

    姬韫见她真情流露的担忧,心中一暖,他本迈上台阶,从细雪中走入树荫之下,与她相立而站,他走近她,却又不敢靠太近,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将视线从她身上拔离开,落在挂在榕树上的那些线绳结祈愿铭牌上,风吹动脆铃岑岑,虽说一早就打好了腹稿,但话到嘴边还是有些涩然道:“白起,周国注定是要被覆灭了,无论他们再怎么挣扎,这场混乱百年的战局终是赢不回来了。”

    他说的事陈白起并不意外,她发散的暗探遍布各地,对时下各国各地的分布局势亦是一手掌握,周国的处境亦早有预料,其实周国一开始便走错了棋,选错了盟友来坑,若说楚国是山林中最豪横的霸虎,那赵国便是那沼泽地中最阴险狠毒的狼,与虎谋皮或许会输得狼狈,可若与狼共舞,只怕会吞得连渣都不剩。

    只是陈白起没想到的是,五年时间周国已经被赵吞得只剩下一张豹皮,乍看之下能够唬人,实则外强中干。

    周世子再老谋深算,可先天条件不行为一桩,周国内部腐坏陈旧已久,他哪怕谋划了许久想力挽狂澜,却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比如一开始收复幽冥军、毒杀楚王折戟沉沙后,与旧部贵族、反叛异族联手针对秦国的计划落败,再到后来对魏国的鲸吞夭折。

    当然这些硬件条件获取失败令他无法如虎天翼,与赵、楚的势力持平,于是他只能选择迂回的战略,拉人结盟,但他却估算错了一件事,就是后卿与楚沧月这两人。

    他以为他能够利用赵国来牵借力打力,毕竟很久之前他便与赵国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存在太久的牵扯令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便是赵国如今当家作主的人是后卿,他可从来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前朝遗情,对周国在他眼中从来只有利用、反复利用的价值。

    周国想要借力,甚至让他们两国先两败俱伤,他好从中获利,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事情的发展却远不如他想的那样顺利。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除了亲近之人,便是对方的敌人。后卿与楚沧月两人如同天敌一般,相互厮杀作对十数年,早已将对方的某些路数想法看破,虽然从来没有过沟通,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将周国变成了试探或者说献祭的食物,你一口我一口在吞食入腹。

    待周国发现被人反当枪使时,早已无力回天。

    要说后卿对待别心用心的盟友,那是绝对手狠手辣的,当他意识到周国一次一次地失败,或天意或失利,达不到他预期那般好用,也撼动不了楚国,便直接当机立断舍弃,将它拿来当垫脚石,供他更上一层楼。

    而楚国自然是最了解后卿本性之人,当他看清楚他的路数后,便用了应对之策,他派人多次秘密觐见周王,策反周国却不是为了拉拢结盟,而是令周国惊疑间与赵反脸与不反险犹疑之际,趁虚而入,其目的明显,分裂再吞并,分而食之。

    如今的周国已不再信任赵国,又被楚国穷追不舍,如此境地束手就擒并非周王世子的风格,他正打算殊死一博,以挽求王室最后一丝生机,而姬韫自知前景无望,但即将背水一战之前,有件事他却必须亲自告诉陈白起。

    “楚国此番派出主力七健将与狄戎王,而世子打算利用了巨与戎狄王的关系进行刺杀,此番无论成功或失败,巨皆会受其牵连,我却无法阻止他。”

    他提及此事,眉宇间郁色沉重。

    陈白起颦眉,问道:“我记得阴阳宗曾参与楚国与六国联盟的战役中,且代表的是楚国一方,为何现在却与周世子一起,还巨的事,他是怎么落在巫马重羽手上的?”

    姬韫解释:“阴阳宗明面上虽是江湖派系,不参与各国战事,但实则一直以来都是为周国秘密效力,虽然曾有一段时日奉世子之令,博取楚国的信任,替楚国的前相国孙鞅办事,可到底忠心之人并非楚沧月,甚至楚沧月的蛊毒便来自于阴阳宗,而阴阳宗背叛的代价亦令楚国损失惨重,巨也被操纵成了傀儡,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提及巨,他甚是遗憾伤感:“可是我救不了巨,我亦尝试过很多方法,可若没有巫马重羽亲自解术,他就根本无法清醒过来。”

    巨……

    陈白起一想到他沦落为阴阳宗、周王世子他们手中的挥动的利刃,染满鲜血,无力自主地由人操纵,便怒意丛生,她双眸沉静,如深海之渊,心底却如大火焚烧。

    “周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春猎时分。”

    “那赵国这边又是什么态度?”

    “赵王后卿对周国的求援视而不见,想必不会插手两国之事。”

    陈白起沉吟了许久,才苦笑道:“你可知,两方之战其实皆有他之手笔,他利用周国与楚国历由来的不和,从中作梗,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姬大哥,秦国不能插手此事,否则便给了赵国起兵之由,秦将变成主动衅战之嫌。”

    姬韫面色遽然一白,有种被人看破真实想法的难堪。

    她歉意道:“站在秦国的立场,我无法对你的期待做出回应。”

    他喉中哽塞,想否认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想她误会他,有些慌乱地吐露心声:“我……只想保住最后一支王室血脉,谁都好,并非人人都如世子一般是激战者,这其中甘愿和平的无辜之人在逃脱这一役后,他们便会败退隐匿,至此不再参与天下之争。”

    毕竟是同族血脉,血肉至亲,他自然是想过在最危险的时刻能够攒集力量保存一息,而这其中他自然清楚他认识的人之中最有能力做到这些便是她,只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脸面央求陈白起替他做这些事情,是以他至始至终不曾开口,也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开口。

    只是她太敏锐了,哪怕他没有开口的事,她也即刻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