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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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雪曾千万次幻想过高继明向他表白的场景,不曾料到有一天,高继明会亲眼看见别人向她表白的场景。她有一丝窃喜。她天真地以为,高继明多多少少是有点在乎她的。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优秀的男人对她深情告白,他能无动于衷?

    而事实上,高继明确实无动于衷。他的表情再平淡不过,好似眼前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直到虞雪撇下满屋子人走向他,他才恬淡一笑。他转身出门,虞雪也随之离开。

    屋内众人各怀心思。李轩和阎霖对于表白的好戏没有后续感到很失望,阎寒纠结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告白,贺宜杉则一副“你们都太嫩了只有我知道真相”的表情,她笑着摇摇头,继续给自己倒茶。

    “你笑什么?”李轩纳闷。

    贺宜杉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我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这家伙又迟到,赶不上电影我要他好看!”

    “啧啧啧,又秀恩爱!”

    在她们闲聊的时候,阎寒也走出了茶室。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心烦,他出了清庐,走到梧桐树下的石凳边坐下,点燃一支烟。

    他上一次抽烟,是在高价拍下油画《夕阳下的旅人》而被他父亲阎眀楷数落的时候。父子二人吵了一架,他烦闷得一连抽了七八根。可这一次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虞雪拒绝他,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早就想好了被拒绝后该说什么,唯独没想到他会莫名其妙变得这么压抑。

    恰好这时候贺宜杉的男朋友肖一凡来接她去看电影,贺宜杉接到电话,兴致勃勃出门,碰见了正在吞云吐雾的阎寒。她停住脚步,将满心期待的肖一凡扔在一旁,用非常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你居然抽烟?”

    “为什么我不能抽烟?”阎寒比她更诧异。

    贺宜杉粲然一笑,她说:“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那你觉得,我像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想啊。”贺宜杉努力搜索自己掌握的词汇量,不确定地开口问,“翩翩贵公子?应该是吧,我觉得你是。”

    阎寒笑了。确实,这是很多人对他的定义。

    “我看你人挺好的,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一门心思扑在虞雪身上?你跟她不合适。”

    贺宜杉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阎寒着实没想到。他问她:“怎么个不合适法?”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可以去她的世界。”

    “你去不了,她的世界有别人。”话说到这里,贺宜杉赶紧打住。她仔细打量阎寒,阎寒倒是没有她预料中的遗憾和吃惊,他很平静。

    “那她为什么还没恋爱?她爱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爱他。”

    她爱的人不爱她,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答案。

    这个答案是阎寒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她那么美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底气拒绝她?

    肖一凡移下车窗,朝她挥手:“杉杉,快点!电影快开始了!”

    “来了来了,马上。”贺宜杉也朝他挥手,她回头对阎寒道,“不过呢,就算他不爱虞雪,你也没什么戏。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且你那么帅,芳草遍天下啊!”

    “为什么你们都劝我放弃?”

    “我们?除了我还有谁这么有眼光?”

    阎寒:“……”

    “谁啊?”

    “童鸢。”阎寒想了想,补充,“确切地说,除了李轩之外,所有人都劝我放弃。”

    “那看来大家都还挺眼明心亮的。”贺宜杉了然,“童鸢是我见过的和虞雪最像的人,她比较了解虞雪,所以她劝你放弃很正常。至于李轩那傻丫头……你别听她的,她只会乱点鸳鸯谱。”

    肖一凡再次催促:“杉杉,快点,路上堵车。”

    “别催了!来了!”贺宜杉有些不耐烦,她向阎寒告别,“我先走了,有缘再见。记住我说的话啊,别听李轩的,听我和童鸢的!你和虞雪不合适,她就是个死脑筋,今天太仓促了,下次我再告诉你她怎么个死脑筋法。她啊,简直……”

    “杉杉~快点~”

    “来了!你叫魂啊!”贺宜杉气呼呼离开了。

    阎寒弹了弹烟灰,眼角带笑。身为虞雪的闺蜜,贺宜杉和虞雪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格。这样也好,他希望虞雪能多交一些可爱的朋友,她太冷静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太冷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显然已经忘了,虞雪只有面对他才会很冷静,她在高继明面前可不是这样的。高继明对她笑一笑,她眼睛里仿佛有月光,能将群星的璀璨都掩盖了去。

    夜幕初降,天边零零散散有几颗星子,不甚明亮,却将这夜点缀得更加安逸。

    阎寒抽完烟,见散步的人都往湖边走,他也往湖边走去。他远远地看见虞雪和高继明站在湖边,那架势,像是马上要吵起来似的。他担心兄妹二人撕破脸,抱着劝架的心态往前走了几步。

    而后,他的脚步停止了。

    西湖边,虞雪戏谑地问高继明:“看到有别人喜欢我,你不高兴了?”

    高继明轻轻推了一下她的额头:“小丫头片子。看到有这么好的男人喜欢你,我这个当哥哥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到这句话,虞雪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你总是这样,明明很在乎我,为什么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是因为在乎你,我才更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归宿。”

    “是,我也想有个好的归宿,做梦都想。”

    “会的。”

    虞雪的情绪开始激动:“高继明,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要的我给不了。”高继明的平静和虞雪的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从小到大你都是我疼爱的妹妹,将来也是,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可我不是你妹妹!要不是因为我爸爸小时候和爷爷走失,爷爷就不会收养姑姑,你也就跟我们虞家没有一毛钱关系。你凭什么要求我当你的妹妹?凭什么只允许别的女人喜欢你?你能不能把我当正常女人看?我也是人!”

    “虞雪,你别这样,冷静点……”高继明伸手想去拍她的肩膀。

    虞雪一把拂开他的手:“高继明你混蛋!”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会允许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哭泣。她不希望她爱的人看清自己,可她最终没能忍住,泪流满面,哭得身体都在颤栗。

    高继明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强行收回。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锦盒递给她:“你在Marty那儿给外婆定制的生日礼物,他让我转交给你。”

    虞雪努力稳住了情绪,她稍稍冷静了下来,伸手接过锦盒。打开锦盒,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枚精致的红珊瑚胸针。上面镶嵌的阿卡红珊瑚很美,美得刺她的眼睛,那是去年高继明陪她在意大利某个巷子里的古董店买的。转眼,物是人非。

    下周三是虞雪奶奶的生日。一个月前,虞雪和Marty商量着把这颗珊瑚设计成胸针作为给奶奶的生日礼物,Marty是她和高继明共同的朋友,也是一位珠宝设计师。

    按照原计划,她前天就应该去取礼物,却因为太忙一再忘记。没想到Marty让高继明给她送了过来,也没想到她和高继明会因为这次见面变得如此尴尬。

    虞雪握着红珊瑚胸针,眼神空洞。她和高继明的关系怕是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吧?要知道,她从未对他发过脾气,他也从未对她如此失望。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高继明,自那以后她一直是他视若珍宝的妹妹。维持了十几年的关系在这一刻被打破,原因很可笑——她爱上了他。

    “你今天画了这么久,一定是太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高继明理所当然地将虞雪的反常总结为累。

    虞雪根本不想接话。是啊,她太累了,累得神志不清,累得丧心病狂才会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可她不后悔,至少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痛快了。至于高继明怎么想,她管不着!

    高继明见虞雪不打算理他,很无奈地离开了。这个时候并不适合继续这个话题,他想说的话她都懂,她一直心如明镜。

    虞雪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才转身,她看着不远处雕像一般不知所措的阎寒,言语中充满了自嘲:“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吧?”

    阎寒略有些尴尬。他不是故意偷听的,可他每次都能撞见这样的场面,在西藏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都看到了,我是一个很失败的人。我死心塌地爱一个人爱了十几年,可人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也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

    “虞雪……”阎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太惊讶了。他一直都知道虞雪心里住着一个人,不曾想这个人竟是高继明。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和童鸢的对话。

    “她心里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有理想的人。”

    “就这样?”

    “一个有理想,并且可以一心一意,专注地去为了理想而努力的人。”

    难怪,他总觉得这段对话似曾相识。早在拉萨的时候,他和李鸣,洛桑三人之间,有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虞雪跟她表哥感情这么好,她是不是也喜欢她哥那样的男人?”

    “当然啊,这还用说。”

    “高继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有理想的人。”

    “一个有理想,并且可以一心一意,专注地去为了理想而努力的人。”

    原来,她喜欢的不是像高继明那样的人,她喜欢的人就是高继明。

    怪不得贺宜杉对他说,虞雪的世界里有别人。那个人已经在她心里盘根错节了十几年,他是有多大的底气,才会觉得自己可以取代他?

    待他彻底回过神来,虞雪已经不见了。几片干枯的梧桐叶被风吹落,飘在他的脚下,他没注意,一脚踩上去,咔擦咔擦地响,像是大自然最纯粹的嘲讽。

    阎寒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阎霖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没接。从夜幕初至到夜如泼墨,他一直站在窗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夜间的西湖多了一丝寂寥,毕竟失去了阳光,也失去了白日里的喧嚣。起风了,白色窗纱被吹得飘起来,房内充斥着烟草的味道。阎寒闻到了,这烟草味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湿气,是江岸烟雨的味道。他才意识到,春天就要来了。

    在祁连山的冰川上,虞雪对他说:“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所以呢,春天我一般不出门,哪怕天天在茶馆慵懒地晒太阳也是一种幸福。”

    他撩起窗帘,凝视着远处的集贤亭。西湖边的集贤亭在夜色中披着灯光,璀璨耀眼,却又仿佛遗世独立,就像此刻的他。

    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阎霖没有轻易挂断,他不解她就一直打,一次接一次。最后,阎寒被她烦得没办法,不得不划开屏幕。

    “什么事?”

    “你在哪儿?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酒店。”

    “出来夜宵啊!”电话那头有很多人,阎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人声中,“我和桃桃他们在一起,桃桃让我喊你出来喝酒。”

    桃桃是阎寒的表妹,今年3月嫁到了杭州。

    阎寒意兴阑珊:“你们玩吧,我不去了。”

    “阎少,给点面子成不?快点快点,你难得来一次杭州,别扫兴啊。”

    “真不去了,我还有点工作没处理,一会儿还要电话办公。”

    阎霖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不来我就告诉老爸,你今天晚上没去见齐叔叔一家是早有预谋,你还吐槽他朋友的女儿不是整容脸就是小太妹。”

    “去去去,我马上去。来吧大小姐,给我发定位。”

    挂了电话,阎寒蓦地将烟掐灭,从衣帽架上取了外套出门。他身后桌案上的烟灰缸内,满满的全是烟头。

    出了酒店,阎寒沿着西湖一直往东走。按照阎霖发来的定位,她就在离西泠桥不远的一个咖啡厅。

    风吹皱了月光下的湖水,看着涟漪一圈圈散开,阎寒没由来地又想到了虞雪和高继明在湖边争吵的情形,还有贺宜杉和童鸢对他说的那些话。

    贺宜杉是虞雪十几年的闺蜜,童鸢是和虞雪很像的人,她们都了解她,她们都劝他放弃她。因为她的心上人是高继明,是她青梅竹马十几年,心心念念一直不肯放弃的人,是他永远都赢不了的人。照理说他是应该放弃的,他的胜算太小了。和高继明比,他在虞雪心里渺小的如同沧海之一粟。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坚定了自己的心意,他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应该去撞一撞南墙。

    他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泠桥。让他意外且惊喜的是,虞雪居然坐在桥边的长椅上。仿佛应了他心中所想,她出现了。

    他忽然想起,白天童鸢跟他提过,虞雪的家就住在这一带,她在这里出现再正常不过。

    他怔怔地看着她,内心如翻江倒海。

    虞雪坐在月色里,身上像蒙了一层银纱。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支,点火。她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却猝不及防地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阎寒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虞雪看到他突然出现,愣了一下,一句话都没说。她眼睛里有东西亮晶晶的,那是她刚咳出来的泪水。

    “烟不是这样抽的。看你这样子,从没抽过吧?”

    虞雪点点头。此刻的她看上去很无助,像是刚经历过天大的波折。

    阎寒从她手指间将烟夹了出来,熟练地吸了一口,呼出,从容而悠闲。

    “看清楚了吗?这样抽才对。”

    “真没想到你会抽烟。”虞雪说了和贺宜杉同样的话。

    “偶尔心烦的时候会抽。”他问她,“要不要再试试?”

    虞雪盯着那根被他抽过的烟,刚想接过,却又犹豫了。她才意识到,她抽过的烟,他竟然这么随意就接过去抽……

    阎寒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不勉强。他作势想把烟扔掉:“不抽算了,那我扔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虞雪接过烟,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结果,她还是像刚才一样,被抢得剧烈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咳得眼泪狂流。

    阎寒轻轻拍她的背:“还好吧?”

    虞雪想说没事,然而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她的脸颊上已然有了好几道泪痕,在路灯下晶莹透露。

    “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抽烟,以后别轻易尝试了。”

    虞雪一怔。多么熟悉的对话,在祁连山的冰川她不也这样劝过他吗?劝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劝他不要轻易尝试不适合他的生活。

    这才过了多久,多么讽刺!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自以为很了解他,事实上她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你还是爱他。”他说。

    虞雪反应过来。她苦笑:“我也不想,可这太难了。我刚才就一直在问自己,还有比让我不爱他更难的事吗?”

    “有的。”

    “什么?”

    “让我不爱你。”阎寒将烟掐灭在垃圾桶。

    他从虞雪的包里拿出纸巾,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冷漠地拒绝,她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泪光闪烁,表情呆滞。

    他并不知,虞雪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已。

    无条件地爱着一个人,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可是在被爱着的那个人眼中,这种爱不过是一种负担而已。她对阎寒的这种心情,正是高继明对她的心情。

    她怔怔地盯着阎寒。那一瞬间,她心如死灰。

    “虞雪?你怎么了?”阎寒轻轻唤了她一声。

    他很担心,她看上去有些不对劲,眼睛明亮而无神,不似以往。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是因为拒绝?”

    “不,是因为无知。”虞雪说,“因为我的无知。”

    她眨了眨眼睛,蓄了许久的泪水尽数滑落,连风中都染上了咸湿的味道。